第27章
  “加油。”
  商谢词的气息撤远了。
  脚步声重新响起,朝着训练室门口,沉稳,节奏依旧。
  江挽晏僵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她才猛地吸进一口长气,仿佛差点溺毙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屏幕上,sea的数据图表无声流动。
  她慢慢垂下眼睫,抬起右手。
  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搓了一下刚刚被触碰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点虚幻的、如同阳光晒过的微温。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训练室的光冰冷刺眼。
  可这一刻,心头的恐慌如潮水般暂时褪去了一角,只留下一种失重的眩晕,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细密流淌的酸胀暖流,悄无声息地漫过荒芜的心堤。
  .
  手机在衣袋里闷响,嗡鸣贴着腿骨爬上来。
  屏幕亮起。
  ——母亲。
  江挽晏喉间一紧。她捏着那点震动,走到无人转角,冰凉的墙面贴上脊背,才按下接听。
  “妈。”
  听筒里淌出的声音依旧温软,像初春未化的雪水,漫过脚踝,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挽晏,”那声音说,“微博上的事,妈妈看见了。还好么?”
  江挽晏盯着墙角一道细微的裂缝,没出声。舌尖抵着上颚,尝到一丝无声的哂意。
  都过一周了。
  “早说了,那种地方,那些人能有什么好的……”那边顿了顿,尾音拖得绵长,裹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柔软,“妈妈给你的,不够么?回来吧,好不好?”
  江挽晏舌尖抵着齿列,尝到一点铁锈般的涩意。不够什么?是母亲精心铺设的、铺着天鹅绒毯的囚笼不够温暖,还是她给的、足以买断一个“体面”未来的数字不够庞大?
  墙角那道裂缝在视野里蜿蜒,深不见底。
  不够。
  训练室里消毒水混合着能量饮料的甜腥,商谢词手腕透出的、被按压到极限的脆白,还有历史记录页面上那行刺眼的搜索词……
  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无声炸开,带着硝烟和冰碴的味道。
  不够。
  她要的不是这些。
  “妈,”声音出口,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在训练。”
  不是回答,是断崖。
  听筒里沉默了一瞬。
  那沉默并非真空,而是凝滞的、带着重量的失望,沉甸甸地压下来。
  “训练……”母亲的声音依旧温软,却像淬了冰的针,“那种地方,能训出什么好?除了伤筋动骨,惹一身是非。”
  伤筋动骨。
  这四个字精准地刺中某个尚未结痂的痛点。
  商谢词缠着绷带的手腕,sea数据图表上稳定的上升曲线,还有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阳光晒过的暖意……
  江挽晏喉结滚动了一下,吞咽的动作牵扯着僵硬的脖颈肌肉。
  她盯着裂缝尽头一点模糊的灰尘,视野边缘似乎又晃过那片颜色发暗的旧肌效贴边缘。
  “我有分寸。”她说,语气硬得像训练室抛光的地板。
  分寸。
  在商谢词那道沉静审视的目光下,她哪里还有分寸?
  那份被钉在历史记录顶端的“担心”,早已越界。
  母亲似乎还想说什么,绵长的尾音拖曳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力。
  江挽晏没再听清。
  她的意识像被强行剥离了一部分,沉在训练室那片冰冷的蓝光里。
  商谢词低哑的“有眼光”,指尖轻蹭留下的、如同幻觉般的酥麻电流,还有那句落在耳廓边的“加油”……
  这些细碎的光点,在母亲话语织就的沉重冰网下,顽强地透出微芒。
  那光芒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心口那片荒芜的冻土微微震颤。
  不够。
  母亲给的金丝笼,不够。
  她需要这片弥漫着汗味、键盘敲击声和硝烟味的战场。
  需要精准的指令,需要并肩的枪火,需要……那道沉静目光偶尔投来的、带着重量的一瞥。
  哪怕那目光如同审视,哪怕那道边界线冷硬如铁。
  “……挽晏?”母亲的声音将她从冰与火的撕扯中拽回。
  江挽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训练室顶灯反射的、空洞的冷光。
  “训练要开始了。”她切断通话,动作干脆利落,像狙击手扣下扳机。
  手机屏幕暗下去,倒映出她绷紧的下颌线,和眼底那片尚未平息的风暴。
  冰凉的墙面依旧硌着后背。
  .
  也不知道训练了点什么,很快就到了晚上睡觉时间。
  江挽晏回到房间后,点开了通讯软件里的某个好久没聊天的好友。
  【pull】:“1。”
  几乎是秒回。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111,在在在,咋了?又被队长训了?还是想哥了?”后面跟了个挤眉弄眼的贱兮兮表情包。
  江挽晏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停顿了很久。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气流声。屏幕上微弱的光映着她眼底一丝挣扎的暗影。她慢慢敲下几个字: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
  文字在惨白的光里跳跃。她盯着那行字,像盯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心脏毫无预兆地急跳了几下,一股莫名的羞耻和慌乱瞬间攫住了她。指尖飞快地连按删除键,那行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屏幕重新变得空白,像一片茫然的心绪。
  她烦躁地抿紧唇,重新打字,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用力:
  “你知道商谢词手伤程度么?”
  发送。
  这一次,对面停顿了几秒。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手伤程度?啧……应该不小吧……”
  气泡后面跟着一个摸着下巴思考的表情。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毕竟……那可是share啊,出了名的训练狂魔加赛场铁人。你看之前离火那破船,不就全靠她和moon硬撑着才没沉么?打到手指变形都不下火线的狠人,能没点积劳成疾的旧伤?苟延残喘到现在,真不容易。”
  对面似乎猛地反应过来。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等等!不对啊,你不是她现役队友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事儿你不能直接问她本人???”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咋回事?不方便?关系不好还是咋地?我看你们官博互动还有粉丝拍的训练室花絮,感觉关系还行啊?”气泡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带着浓重的不解和八卦气息。
  【最菜的那个狙击手】:“???人呢?说话啊!急死我了!”
  江挽晏看着屏幕上连珠炮似的问号,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更盛,还夹杂着一丝被戳破的狼狈。
  她没好气地快速打字:
  “你说得对。我要睡了,下了。”
  没等对方再发来任何字符,她干脆利落地长按电源键,屏幕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房间被厚重的寂静吞没。只有空调运行的低鸣在耳边持续。
  她没动,依旧靠着冰凉的门板。黑暗中,思绪却异常清晰。
  高中时,她是坚定的share粉丝。电脑屏幕里那个id是share的选手,操作精准如手术刀,意识大局观超然物外,带着离火在泥泞中一次次绝地反击。
  她收集她的比赛视频,在课本的空白处偷偷写下“share”,像守护一个关于强大与坚韧的图腾。
  备考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她像个路人。游戏客户端卸载了,比赛直播不再追,关于“share”的消息偶尔从同学口中或网络推送里掠过,心底那份炽热的情感像是被厚厚的尘埃覆盖,变得模糊而遥远。
  而现在,她是商谢词的队友。那个曾经在屏幕里光芒万丈的id,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呼吸可闻、会受伤、会疲惫、会用带着倦意的沙哑嗓音说话、会用指尖轻蹭她小指的人。
  她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对任何人,承认过自己是share的粉丝。
  更从未对那个如今近在咫尺的人,透露过一丝一毫。
  ——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支撑着她熬过枯燥训练的,属于过去的、隐秘的崇拜。
  这个秘密,像一颗深埋心底、未曾发芽的种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它的存在,感受着它在黑暗土壤里无声的脉动。
  它属于那个在课桌下攥紧拳头、为share一次精彩击杀而心跳加速的少女,也属于此刻这个在黑暗中背靠着门板、被一种更复杂汹涌的情感冲击得不知所措的江挽晏。
  寂静中,仿佛能听到那颗种子在坚硬外壳下,悄然松动的声音。
  “嗡。”
  听错了,好像是手机振动的声音。
  江挽晏若无其事地捞起手机,还以为又是那个狙击手,下意识解锁,没看到好友的新“问号”。
  退出去,仔细看清发消息的人之后,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恨不得把手机扔出二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