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人群本来就是随风摇摆的,这会儿赞不绝口的人多了,其他的声音自然就小了。
  要说阿绵从小到大之后,在村中的风评就一向不佳。
  小时候她是村里的小霸王,她比别的小孩会说话的时间晚,其他小孩若是老捏她的脸,惹得她不高兴了,她又不会说话,就“啊啊啊”的咬人,为此不少父母都去阿绵家抱怨过。
  一度还有人猜测阿绵是个傻的。
  只有阿绵娘觉得阿绵是全村最聪明最可爱的小娃娃。
  等到阿绵娘走后,阿绵的风评就雪上加霜,她行事乖张,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这还是头一回阿绵被这么多人夸。
  阿绵看着迷途知返的村民们,欣慰地点了点头。
  她从驴车上拿下带来的铁锅,孟二孟三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灶台。
  因为是丧事,顺理成章的做的是素面。
  面是杂粮面,配料另有萝卜、黄花菜、青菜、豆芽罢了。蔬菜是后院摘的,属于是没花多少钱,阿绵要做素汤,用的是姜末和摘的蘑菇,熬了一大锅,平摊下来三碗面的成本也就一文钱。
  准备好这些,阿绵再次搬出一个竹编的箱子,上方贴了一张写着“孝钱箱”三个大字的纸,摆在了灵棚门口。
  面确实是免费的,孝可不是。
  吃大孝女的面,还是白事,大庭广众之下你好意思空着手来?
  二嫂就坐在孝钱箱旁,悲悲切切:“孝女陆阿绵,念先父恩重,亲制素面施乡邻啊,做这等善事,是要捐给庙里,为父积德的大好事……”
  倒也不会叫卖,那自然会落的个“发丧财”的口舌。
  不过总会有那么些人,想着说了是不要钱的,就大大咧咧来要上一碗面。
  阿绵也照常给人端一碗面去。
  结果一吃,意外的发现滋味还不错。
  “这素面是怎么做的?不涩不苦,还蛮有味。”
  阿绵低头作沉痛状,孟驰坚苦笑、眺望远方,语气深沉:“还能加什么,加的不过是阿绵的孝心啊……”
  这——
  当然是不可能的。
  其实是大锅汤底里加了一小调羹的猪油。
  不过这一番多少叫人动容,掏个一文钱出来也无妨了。
  不一会儿渐渐的人就多了起来,绝大多数人还是要脸的,来吃面都往箱子里投个一两文的,以表哀思。
  摊子虽小,劳力却很多,分工大致为阿绵煮面、孟婧端面、孟三洗碗、二嫂宣传、孟二……无所事事的充当一个保卫众人的家丁。
  不要钱、加过孝心的面一经推出,好评如潮,就连附近村的村民都赶来一探究竟。这些人离得远些,一路上道听途说,此时已有不少人拉着自家的小孩训到:“多学学别人,对你爷爷奶奶也要这样孝顺!”
  不远处有人恶狠狠关上了门,陆兴家一脚踢飞了个空竹篮,“爹,难道就叫他们在那又赚钱,又得了名声?!现在棺木什么的都已定了,他们不出这钱,这不就轮到我们家出了么!?”
  陆兴家的爷爷是陆阿绵爹那一辈的大哥,此后生了三个孩子,其中是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这一支也就是陆兴家的爹这一脉,所以按理来说他们是要办好这件丧事的。
  既然还有一脉,族里就不会出这个钱的。
  陆兴家的爹是村里认为的“仁厚人”,往日里名声一向不错,此时叹气道:“死者为大,又有什么办法?陆阿绵现在是孝女,我们与她对着干的话,成什么了。”
  “可、可是……”
  做爹的是了解儿子的,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扫了一眼他:“棺木的使费也就六七百文,至于旁的,俭省些不就行了?”
  “哦!”陆兴家领悟了,这是不要什么寿衣寿鞋贡品了,反正到时候是他们下葬,旁人隔着一段距离也看不到什么,再买些黄纸也就行了。
  “陆阿绵这小娘子,脑子活想法多。可她万万不该这样利用父亲的死牟利赚钱,这让族长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想她呢。”中年男人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等到明日下葬时,若还是如此,我们总也得劝阻一番,免得叫她爹死后也寒心啊……”
  他说完这一番话后步伐沉重的离开了。
  陆兴家在原地不停地踱步,口中不断念念有词,忽的一拍脑袋,往族长家飞奔而去。
  第131章 葬礼(五)
  “你所说的可都属实?”
  陆兴家跪倒在地,“儿郎是亲眼所见的。陆阿绵就在灵堂外摆摊卖面,放了一个很大的箱子,说是孝钱箱……但这与收面钱有何区别?我在一旁悄悄数过,不过一个时辰,起码就卖了百来碗面,有不少人投了两文、三文。”
  “粗略一算,一个时辰就有二三百文,这一天下来,那陆阿绵就借着老父的葬礼,大肆敛财……”
  族长已是面色铁青:“岂有此理,真是掉到钱眼里去了。”
  陆阿绵这一家,如今是没落得很,若想教训她,简直比捏死一只小蚂蚁还容易。
  族长也没将此事当作大事,抚了抚胡子道:“明日我自会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先回去吧。”
  素面就这样卖到了傍晚,阿绵快手快脚地给众人煮了面,眼下一帆风顺又再无闲事可干,旺旺一家人吃完也就先行告辞了;二嫂有孕在身,不好在灵棚过夜守灵,孟二带着娘子、小婧、娘亲和一干二嫂娘家人也就回青山村去了,留下阿绵阿豆和孟驰坚在灵棚守灵。
  今晚的月亮很大。
  不少村里人都见到了一大一小两人为父守灵,跪拜了很久很久。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灵棚内二人小声的对话:
  “幸好你出门前在裤子里缝了点软布。”
  “你肚子饿不饿?”孟驰坚他们都是吃了面的,阿绵因为大孝女的关系,白天都继续坚持“滴水未进”的孝心。(出发前,阿绵在家吃了一顿猪肝面,来到青山村后没再吃过东西。)
  阿绵点头。
  “晚点,等大家都睡熟了。”
  阿绵偷笑了一下,继续与人咬耳朵:“你说,咱们一直这样下去,到时候往外传我守灵,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岂不厉害死了?”
  孟驰坚说:“不行,只晚上随便吃点,人要瘦成竹竿的。”
  “好吧。”
  阿绵在心中粗略的计算了一下,今日素面摆了两个半时辰,约莫得了六七百文是有的(后头来的村人往箱子里投的铜钱多一些)。
  明日可以从早摆到晚,应当能赚一两银子。
  哎,这买卖真好做,因为有人离世,大家会忽然领悟到些“钱财乃身外之物”的道理,因而在钱上计较得不像平日里那么狠。
  阿绵守着灵渐渐的有些昏昏欲睡,闭着眼睛脑袋慢慢垂了下来,又忽的往前要栽倒,这下猛的惊醒——不出一会儿,又重复这一过程,跟小鸡啄米似的,看了让人觉得好生可怜。
  孟驰坚去驴车上取了披肩,让阿绵靠着,这才总算小睡了一会儿。
  等到深夜,阿绵的睫毛颤动,竭力想要睁开眼睛,然而眼皮不听使唤,好像被浆糊狠狠粘住了似的。
  “张嘴。”
  阿绵闻着很香,情不自禁咬了一口,“烤馒头片。”
  脆脆的,边缘有一点点焦了,但好好吃。
  “怎么这么香,”她终于睁开眼睛,“别人不会闻到吧?”
  “不会。”这大半夜的,除了他们还有谁敢来灵堂?
  阿绵这会饿急了,狼吞虎咽吃掉两只大馒头。
  她饱了后也不大困了,就叫孟驰坚枕在她膝上睡一会儿,她来侦查,一旦有人就把他叫醒。
  感觉快到寅时,她连忙把人喊醒,两人活动了一下四肢和关节,重又跪好。
  这一日的流程说来很繁琐。
  陆兴家昨日安排了一番后,今日终究没在仪式上耍性子,否则那样定是会闹得这场丧礼很不体面,遭人指责,到时候有理也变没理了。
  他天不亮就爬了起来,起灵摔盆,接着大家一起抬棺。
  陆兴家拿着一个绑着白纸条的竹竿走在最前面,哭丧的人呼喊着哭泣着,也叫场面热闹了起来。
  跟在队尾的陆阿绵是光打雷不下雨,一滴眼泪都没有,就在后面干喊。
  “阿爹!下辈子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
  而在前列的有不少人听了都互相对看几眼,眼神中透露出古怪。
  陆叔公为何要这样喝酒,还不是因为就生了一个女儿?没有盼头,所以才这般自暴自弃的,也怪不得他……
  众人各怀鬼胎,就这样下葬了。
  连纸扎都没有,这只早该离去的蝉终于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次悲鸣,就这样永远沉睡在了地下。
  巳时,一切尘埃落定。
  阿绵今日还要行一天的善,回到了灵棚继续煮面。
  正各自忙碌间,族长带着族内一二十的壮年小伙,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阿绵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