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随着他最后一次摔倒,那支残破的玉骨长箫因着他的动作掉在地上,铮然一声,撞出清脆声响,又骨碌碌地朝前滚去,滚到了不远处的帝后身下。
  浮游剑剑尖与之相抵,很轻地颤了一声。
  于是被这动静所扰,那浮游剑的主人忽而动了动,从帝君怀中退出来,那双微微泛红的眸子恢复了原本的淡色。
  随即待她扫了一眼那玉箫,帝君便附耳在她身侧,轻轻说了句什么。
  那似神似魔的帝君眉眼含笑,殷红如血的薄唇一张一合,仿佛低吟出了某种魔咒,轻易就叫那身着红衣的帝后受了蛊惑,朝他乖顺地点了点头。接着,帝后便转过身,以剑锋曳地,踩着绯色流云似的裙裾朝着他们缓步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轻巧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落在所有人的耳侧,离她最近的方青终于回神,他惊恐地抬眸看着来人,却再也无法使出半分灵力,只能徒劳地看着浑身染血的游祈爬到自己身前,又跪坐起来,伸出双手,以残破的身躯护住身后他,以及他身后的众人。
  可渐渐地,随着靠近,那于帝后周身肆意流转的、仿若戾气一般的杀意直逼而来,游祈就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身后的方青眼见那身形单薄的少年颓然倒地,再也无法挣扎起来,终于忍不住地嚎啕起来:“师姐……”
  他望着丁曦,通红的一双眼中满是哀戚,死死抱着怀中奄奄一息的丁延堂,像是被夺去至亲的稚龄孩童,茫然至极又绝望至极,哭声哀恸:“师姐……师姐你醒过来啊!你看一眼、你看一眼!你面前的这个人……他是从前最疼你的延堂师叔啊!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你怎么忍心啊师姐……”
  那嘶哑的哀求一声一声落下,凄厉得仿佛能扯碎人的耳膜,然而帝后却无动于衷。那双眸中的眼瞳不知何时成了一片冰冷的银灰,寒意彻骨,漠然地望着他,一边伸手提起了浮游剑的剑柄。
  “都得死。”丁曦眯起眼,漠然至极、又疯狂至极地勾了勾唇,一字一顿残忍道,“夫君说过,今日,你们都得死。”
  于是刹那间,浮游剑端猛然落下,猩红血流井喷而起,无数赤黑煞气随之暴掠窜出,裹着刺耳风声卷啸升空。那风声越刮越疯,煞气越聚越多,似是千万亡魂自地狱奔来,合着冲破天地的嚎叫声猛然冲向四方,如巨兽般张出血盆大口,眨眼间,将天下众生一应吞吃入腹!
  浮游剑起,杀伐判出,眨眼间,九洲覆灭,生灵涂炭。
  直到这天下的最后一人倒地而毙,尸骨戾气裹挟着那足以淹没苍穹的恐怖杀意滔天而上,终于,那潜伏在长宁河底的蛟龙咆哮而出,震耳的一声龙吟之后,那隐匿了数万年之久的通天之门,彻底洞开——
  第51章 生如死|之七
  无人能描绘那种景象。
  只见那灵气鼎盛的九霄之上,万千霞光携着诸彩泼向苍穹,似是醉时淋漓画,寥寥数笔,便将苍穹割作了两张形状怪异的、薄如蝉翼的灰白宣纸。东西两侧如有天柱倾斜倒去,那静默如海的澄蓝卷啸起来,吹动无数云流汹涌而起,又呼啦一声撕开云缝,扯出无数金色雨滴从中倾盆而下,交汇撞出叫人近乎失聪的嘈杂轰鸣,惹得大地疯狂震颤。
  ——但其实,那并不是什么金色雨滴,而是被杀戮血气引来的仙界天兵。
  天兵手持长戈,身披金甲,应天道之怒,前来降罚于世。
  而那所谓的天道之怒,皆指向了那于飞雪之下的断崖独立、手执浮游剑的红衣女子。
  于是天兵将领携着数万将士如流星般自天际涌向人间,转瞬停在那女子身前。将领手挽银锤居高睥睨,浓眉竖起两目圆睁,以雷霆般的嗓音厉声斥她道:“凡人丁曦,你已因杀孽而入魔障,今日天罚已至,劝你速来应劫!”
  但女子不应。
  亿万金戈临至身前,而她却未有半分惧意,只以单薄身姿立于风雪之中,静仰着那张被血色洗过的苍白面庞。那双银色的眸子望向他身后的苍穹,似是已陷入疯狂而正仰望神明的执迷信徒。眼看她周身逐渐被浓稠的猩红所萦绕,而眉眼间却仍是一片寂静的澄澈,眼底仿若蓄着湖泊,湖水清明如晦,唯独倒映着远处的一道身影。
  于是被那目光所动,将领忍不住随之回首望去。他极目远眺,终于在片刻之后望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仙界传说之中,上神泽尤的身影。
  将领怔然半瞬,接着却悚然色变,只因他望见那传说之中至为温柔的白衣上神,不知何时早已变了一副陌生模样,那堪称绝色的眉眼之间,原本可涤人心魂的神性被猩红魔气所浸染,生出了一种骇人的阴沉狠戾。
  ——是魔!
  他就要堕魔了!
  将领心下骇然,眼见那半神半魔之人已在转瞬之间掠至天门之畔,他终于被恐惧唤醒,接着手捧银锤,下令一众天兵调转兵戈,奔赴天门。
  然而兵阵方起,未及将领提步跟上,他身后的红衣衣摆忽而飞起,接着一道剑光朝他冲了过来!
  ——霎那间剑锋如飞矢,凌厉剑气承着千钧杀意朝他仰冲而来,径直刺他面门。将领悚然色变,擦着剑刃偏头躲过,身形几乎快成了一道虚影。却可惜有人比他还快,只见那浮游剑一击未中,便于虚空之中猛然调头回刺,他下意识要再躲,然而刚一侧首,身后的红衣早已裹着血腥拂面扑来,抵着冰冷的指尖狠狠掐住了他的后颈!
  随即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将领双目睁大,额角暴起青筋,在被扼断脊骨的痛苦中被迫张口,漏出半声被抑制的惨叫,接着还未及他回神挣扎,红衣女子神色冰冷地一扬手,在顷刻间攥着他纵身而起,如贯日白虹般一路抵着他冲至云层之上,将他的后脑猛然掼上天门!
  嘭!!!
  沉闷巨响轰然炸开,将领的颅骨瞬间被震为碎末,又砸得天门门体狠狠一晃,支撑石柱骤然碎裂,落下无数飞沙走石,顷刻间就将门下铺路玉石凿得裂纹交纵。于是那门后的禁闭阵法再也无法兀自周转,灵气泄散,那原本匿在暗处的妖兵瞬间得以显形,随之冲了出来。
  “杀——!!!”
  妖兵与天兵相撞,宛如一黑一金两簇流火在天际迎头而碰,碰得光芒四溢、火花迸溅,而在那流火之上,妖王的身影骤然显现——
  竟是一只巨大的六首黑蛟!
  蛟以云雾为桥,脚踏兵人跋扈前行,又从六口之中喷出炬火,烧得天际浓烟滚滚,霹雳四起,只等着那天门最后一根石柱轰然塌陷,它便顶着凶猛面相腾升而起,驱赶麾下妖兵一路杀向重重宫闱之后的赤霄大殿。
  而赤霄殿内,虽暂未受兵火侵袭,此刻却是一片混乱。
  原本的歌舞朝会被扰断了,上百仙官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妖族少女手持长鞭驱作一团,一齐被吓得双臂抱首蜷缩在地,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而为数不多的几位留守在此的仙界武官皆顾不得相救,只能徒劳地立守在龙椅之下的玉阶之前,且还正一步一步被不断围拢上前的妖兵逼着向后倒退,渐渐不敌。
  于是放眼整个大殿之中,唯有那玉阶之上的龙椅前站着的男子,仍留有几分从容之态,薄银面具之后的眼中神色平静,眼睑半合,抱臂而立,整个人仿佛置身事外。
  但他不是天帝。
  真正的天帝此刻正坐在他身后的龙椅之上,双手抱膝,如一众仙官一般蜷缩起来,一点也不见天帝的威严。那张年轻的脸上糊满了不知从何处沾来的血污尘垢,焦黑一片,唯留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大张着,一边越过他额前垂落的散发直视前方,一边细细地发着抖。
  良久,那天帝躲在宽大的袍袖中呜咽一声,怯怯地望向不远处的少女将军——沨漾。只见她一手掐着一只武将的头颅,一手将长鞭抵在身前男子的咽喉之上,正恶狠狠地怒骂道:“凤奎!你这孬种!”
  “——你留个躯壳在此,便以为能躲过我么?!”
  “出来!”她一把将鞭绞住他的咽喉,目眦欲裂,“你戕骗同族,害我兄长,今日我要你碎尸万段!”
  然而饶她语气恶狠面目狰狞,眼前人自置若罔闻,巍然不动。而那长鞭看似抵在了他的命.脉之上,却被一层护体金光所隔,一点都无法撼动他半分。
  于是沨漾愈发愤然,她威逼不成,随即就要罔顾一切地暴冲上去,却在这时听到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放开他。”
  熟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沨漾先是一顿,接着她下意识回首,望见她的兄长姬肆不知何时早已出现在了玉阶之下,正提步朝她缓步走来。
  “哥?”
  沨漾望着他,片刻后终于神色和缓,接着却是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你怎的这么早便来了?不是说……”
  不是说为了积攒杀孽以供炼骨之术,你要先带着身负杀伐判的帝后攻占天门、亲自围杀天兵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