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我自毁右眼,只为明志。今日我游祈在此立誓,若接下来我所言有半句虚假,便不无需诸位动手,我再毁一目,自戕而死。”
  他说得极为费力,一字一句都压抑着莫大的痛楚,几乎在沙哑的尾音颤出了少年的稚嫩声色,叫人倍觉震撼。然而那血肉模糊的双眼又瞧着格外诡异,其下皮肉撕裂,已是深可见骨,却又有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紫色雾气从那伤口处源源不断地飞涌而出,叫他看上去显得恐怖异常。
  于是人群终于被吓得彻底没了声音,一片寂静里,丁延堂忽而心生错觉,感觉到随着那紫雾一点一点散去,眼前的少年却是在剧痛之中渐渐恢复了清醒,原先他脸上的那种恍惚神色消失了,开口的语气也多了几分直击人心的坚定之意。
  顿了片刻,未等有人回应,游祈便只略一停歇,接着便径直解释道:“数日前,我本在寻我父亲的踪迹,但路遇九华城时,被那里的狐妖掳走蛊惑而篡改了记忆,误以为杀我父亲之人就是如今的妖族帝君,也就是我的……我的师兄游泽。”
  末尾四字似是某种命门,他被勾起了几分痛楚,跟着语气低沉了几分,沉默一瞬才接着道:“师兄……师兄与我自小便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因此彼时我得知自己遭到了他的背叛,只觉惊疑万分、愤怨非常,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杀了他替父报仇,便听信狐妖惑言,利用梦……利用我怀中的这只穷奇,让她带着我,一路追踪着我师兄的气息到了妖族皇城,又到了东境苍鳞山上。”
  “但我实在未曾料到的是……”他在剧痛里喘息片刻,嗓音愈发沙哑低沉,“我那从来温良如玉的师兄,却早已不再是当年我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如今,他不但丢失了所有记忆,甚至还身负上古恶咒,被妖王姬肆引.诱入魔,成了嗜血暴戾的妖帝,以至于他见到我之后,便是、便是不由分说地要杀了我……”
  话至此处,丁延堂终于回过神来,霎时间他脸色大变地似是想起了什么,然而刚要开口却又听得游祈继续道:
  “因此我报仇未成反被重伤,整个人奄奄一息,濒临死亡。至于后来我能侥幸逃难至此,只因、只因有这穷奇拼死相护,而并非、决非是我与妖帝勾结,蓄意为之。”
  “所以诸位。”他再次扯住丁延堂的衣袖,抬头望向身前仍是满脸茫然的弟子们,神色恳切地道,“此前有关妖王出世并非虚假流言,六界动乱已近在眉睫,若想活命,唯有一个字——逃!”
  这一句落下,游祈才终于有些忍不住地停了下来,他拽着那袖子,一边咬着苍白的双唇露出几分痛色,不知是因着眼部伤口还是由于方才所说之事。一时间除却他沉闷的呼吸声,周围仍是一片死寂的沉默,许久,才听得离他最近的丁延堂率先开了口,却并不是质问为何要逃:
  “你是说……你去了苍鳞山?”
  丁延堂看着他,语气不知何时多了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似是陷入了什么惊惧之中,以至于提问都变得犹豫异常,待他点头许久后才接着道,“那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有没有遇见过……”
  遇见过谁?
  游祈吃力抬眸,望向丁延堂微微颤抖的双唇,良久,才听得他吐出那末尾几字。
  “……遇见过我家小女,丁瑶。”
  丁瑶?
  游祈怔了一瞬,接着似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忽而一顿,随即竟是陡然沉默下来,像是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又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丁延堂急切地看着他,冥冥之中在他的反应之中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忍不住在面上露出几分慌乱,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对方答话。这安静过于突兀,以至于一旁的方青都回过神来,露出诧异,然而正当游祈再要开口时,忽而被一声巨响给打断。
  轰然一声,尘埃四溅。
  刹那间所有人下意识循声回首,抬眸朝着身后十步之外的屋顶之上望去。却见那里的黛青的瓦楞正簌簌晃动,烟尘飞起一片朦胧,而在其后的视线可及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红衣女子。
  所有人皆是一怔。
  再抬眼细看,却觉那女子极为年轻。她手执长剑,身姿窈窕。即使隔得远了,也能瞧出那飘摇红衣掩映之下的面容是何等出尘,姣好眉眼间神色淡然,仿若眸中藏着一盏雪月,半抔霜华,冷极了,偏又美得惊心动魄。
  好似天降神女,恍如幻象。
  一时间无人作出反应,像在犹疑眼前幻象是真是假。只待片刻后尘埃散去,那屋檐上的红色身影自行落下,提剑而行翩然从容,衣袂如绯色流云般摇曳着栖息于地,朝着众人缓步走来。
  直到隔着不远不近的十步,女子兀自停步,未再上前。
  ——然而这般距离,已然足够众人看清她的长相,认出她的身份。
  然而不知是因为这人的长相太过卓绝,还是因为她的身份太叫人意外,以至于十步外的人群中无一人回过神来。反倒是看不清来人的游祈最先作出反应,他睁着被血水糊成一片的左眼顿了片刻,接着忽而变了脸色。
  “是你?!”
  “不,这怎么可能?你、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我明明……”他语气愕然,满脸都是扭曲至极的惊悚,仿佛望见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接着像是忽而反应过来,猛地后退数步,一把拽住了丁延堂的右臂,悚然大叫起来——
  “快逃!师叔,你们快逃!”
  然而这接连的催促之下,原本已被他打动了的丁延堂却迟迟未能回神,直到良久后,他的右臂被游祈攥得疼了,才终于魂魄回体似地动了动双唇。
  然而他一开口,却并不是愕然的语气,反倒带着分明的欣喜之意,朝着那女子哑声唤道:“……曦儿?”
  这一句轻得好似试探,连带着尾音都有些抖,眼见眼前人没反应,丁延堂顿了顿,没顾身侧游祈的阻拦,也没管身后面露愕然的众人,便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一步,追问道:“你……你真的是曦儿?你不是……”
  ——不是什么?
  丁延堂未能说出口,然而游祈却已然懂了那其中的未尽之意。电光火石间,他记起那前不久有关北境医神的传言,传言道,医神丁曦为了救一人而只身前往东境妖族,最终却被妖帝所囚,成了近似于掌中玩物的妖族帝后。
  但这些传言似真似假的都未曾言明的是,丁曦所救之人是她的亲生弟弟,也未曾道出,丁曦被封帝后之时,曾被人种下了控制神智的妖族恶咒。因此众人之中,唯有恢复了记忆、又亲身经历过的游祈知晓,眼前这人早已不是众人所认识的那面冷心善的北境医神,而是一位身手灵力远胜于丁曦、却因失了记忆而性格大变、杀人不眨眼的陌生女子。
  思及此,游祈于是再一次伸手想要阻拦丁延堂,然而他甫一出手,身后的方青却会错了他的意,误以为他是要伤人,于是慌乱之间,方青竟是一边大喝“放肆”,一边提起剑柄,朝着游祈的后背狠狠一劈!
  一声闷响之下,剧痛陡然袭来,游祈猝不及防失了力,整个人猛地跌倒在地,他下意识回首看了方青一眼,末了却没说什么便回过头去,仍是不顾一切地拽住了那身前人的袖角。
  “师叔!”他忍痛开口,语气哀戚,一边艰难地向上伸着手,姿势几近匍匐,“师叔你别过去!她、她不是丁曦,她是妖族帝后,她会杀了你啊!”
  最后一句落下,丁延堂终于回神,整个人狠狠一顿,接着他猛然回首,面带愕然地诧异道:“你说什么?”
  见对方有了回应,游祈心下一松,便顾不得他惊愕面色之下隐含的其他情绪,只匆忙道:“师叔、师叔您听我说!您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仍旧是丁姑娘的模样,但她不是丁姑娘。她此刻身负杀伐判,神智已被美人劫所控,一举一动皆非出自本人意志。而控制她的那个人,正是——”
  然而他话音未尽,却被一声轻唤打断。那不远处原本沉默着的红衣女子忽而开口,用向来清冷的声音低声唤了一句再熟悉不过的“师叔”。
  丁延堂蓦地一怔。
  却见那红衣女子略略挑眉,隔着不远的距离冲他极浅地勾了下唇角,叫那张令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上浮出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原本,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动作,然而却因着鲜少在那张素来神情寡淡的脸上看见,于是虽只有这一瞬,却足以叫那原本就色泽艳丽的眉眼生动起来,与那额前的血色花钿熠熠相映,几乎是到了惑人心神的地步。
  于是丁延堂望着那张脸,忍不住有些发懵,他张着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在下一瞬,忽而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刺啦一声,好似血肉撕裂,又好似筋骨崩折,诡异非常。
  好半晌,他下意识地循声低头,却见浮游剑不知何时早已出现在他眼底,雪白剑尖自他胸口横穿而过,隔着滚烫的猩红,照出了他那张神色茫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