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倒下去。
  纤细的红色身影如同一苇枯草,无声无息地向仰面倒下,簌簌的风声从她耳边刮过,所有的声音忽而消失,时间在那一刻无限延长,无限放缓,丁曦在世界骤然变暗的瞬间,看到了许多东西:
  她看到丁瑶被她吓得悚然色变,接着又忍不住崩溃大哭,一边朝着她跑过来,一边伸手想要接住她;
  她看到一众妖兵从殿外冲进来,一张张陌生的脸张着嘴巴无声呐喊,手提着长矛朝着殿内奔袭而来,露出各色的狰狞神态;
  她看到大殿之内尘埃四起,无数人的头颅被无数只脚生生踩碎,又死不瞑目地露出无数双眼睛,一齐朝她看过来。
  而后,轰的一声,所有的景象如幻境般分崩离析,散落成万千流光溢彩的碎片,一点一点消失了颜色,与她一齐,坠入到了无限的黑暗里。
  她在黑暗里失去了知觉,没能听见那一句歇斯底里的呼喊,也没能看见,帝君出现在她身后,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堪堪接住她。
  紧接着,那双向来沉静如水的桃花眼中,浮起了从未有过的慌乱神色。
  ————
  数千里外,西境以西,鬼界。
  阎罗殿内,姬肆抬脚踏在鬼王的坐席之上,他垂着眸,看向手里的往生石。
  他身上披着的战甲还未来得及接下,上面血迹斑斑,衬得他原本阴柔的面容煞气横生,狭长的凤眸微微眯着,姿态极为悠闲,但眼底神色却阴沉得厉害。
  在他不远处的玉阶之下,跪着一应妖兵,领头的是一位妖族副将,那副将的手脚皆被捆住了,身后的一位妖族将军拎着刀,将薄而锐的刀刃抵在他的脖颈上,眼看着就要朝着经脉落下来,吓得他连连磕头告饶。
  “殿、殿下明鉴啊,当真是属下治下不严,这才一着不慎让那段生溜走了,属下——”
  那话音还未落下,身后的将军忽而打断他,厉声道:“你还敢狡辩?!”
  这人的语气又快又急,听着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但又格外凌厉,随着她倾身向前,露出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容,正是与妖王一同过来的沨漾。
  她满面怒容,气得手都在抖,似是恨不得立时就给他一刀,“临到阵前,主动请缨前去追杀的是你,放走那孽畜的也是你,你说你不是叛徒,谁信?我信?!”
  话音与刀刃一同逼过来,那副将的脖颈上瞬间就见了血,死亡迫近,他慌忙开口道:“将军,冤枉啊将军!属下忠心,齐天可鉴,将军若是执意要杀,属下甘愿一死,只望将军明察秋毫,勿要错杀忠良啊!”
  说着他竟是潸然泪下,露出一副悲愤之态,沨漾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她目眦欲裂,却是被气得无法反驳。
  又过半晌,见对方似是再不打算开口,沨漾再也压抑不住杀心,她提刀用力一挥,凌冽刀风呼啸而过,眼看就要朝他劈下去,正当这时,长久沉默着的姬肆忽而开了口:“住手。”
  沨漾一顿。
  劈来的刀刃猛然停下,原本正闭着眼引颈受戮的副将亦是一顿,他睁开眼,看到妖王不知何时朝他走了过来。
  几步之后,妖王停在他身前,副将随之仰头,看到那妖王那身沾了血气的软甲带着厚重的甜腥气,与他阴柔的凤眸一同凑过来,朝着自己投来别有深意的神色。
  良久,沨漾收了刀,正有些疑惑地想要开口,忽而听得姬肆道:
  “你叫文鹰,对么?”
  副将面色一凝,带着泪的眸光忽而暗了几分。
  姬肆察觉了他的片刻色变,也不等他答话,便忽而勾唇笑起来,似是有些了然:“我记得你,那晚宫宴,你带兵在紫熹宫外巡守,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踱步绕着那副将走动起来,轻巧的脚步落下,扣得那副将神色几变,呐呐道:“我……”
  见他神色惶恐,妖王停在他身后,轻笑着打断他:“慌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轻缓几分,一字一顿地道:“说来,本王还要谢谢你呢。就是那夜,你替我送来了丁曦帝后,对么?”
  不轻不重的话音落下,那副将却蓦然睁大了眼睛,似是听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事,他面露惊恐,下意识地想要扭头,却被姬肆抬手摁住了肩膀。
  “别动。”姬肆道,声音忽而冷了几分,“今日我问你鬼王的去向,你大可抵死不答。但,本王好心提醒你一句,穷奇一族的命脉,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那话中带着的威胁之意句句逼人,待穷奇二字落下,副将忽而一惊,接着他勃然色变,一扫原先那种畏惧的神色,大怒道:“姬肆,你卑鄙!”
  他忽而剧烈地挣扎起来,嘶吼道:“今日我文鹰就是死,也绝不让你这孽畜得逞,我——”
  可那吼声还未落下,姬肆忽而大笑起来,接着他提起沨漾的手腕,将她手中的长刀豁然朝他砍去!
  沨漾还未回神,眼前忽而血水飞溅,只听嘭的一声,文鹰的头颅滚落到地上,朝她露出大睁的双目,一下就没了声息。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连沨漾都忍不住怔了怔。
  良久,姬肆止了笑,将那长刀一扔,复又一脚踩碎了那滚落过来的头骨。
  他垂着眸,脚底撵过文鹰的颅骨,而后,那颅骨忽而化作了虎首模样,虎口大张,赫然露出了穷奇的样子,可下一瞬,那虎首竟生生被踩得震碎!
  灰尘暴起,血气崩裂,阴沉的煞气里,姬肆眯起眼,语气森然地道:
  “本王生平,最恨孽畜二字。”
  说着,他面色愈发阴沉,又抬起头朝着沨漾望过来,仿佛带血的修罗。
  被他视线所骇,周围的一众穷奇妖兵悚然变色,有些甚至吓得退了几步。见状,几人身后站着的将士不需多问,便识时务地将他们带走了。
  不到半刻,所有人退了出去,阎王殿内没了声音。
  留下沨漾立在那里,她睁眼看着她的兄长,顿了好半晌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而后,她抬眸,见姬肆面色缓和了少许,才敢动了动。接着她一边抬手,有些嫌弃地伸出手抹了一下脸上被溅到的血迹,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哥,现在怎么办?那鬼王肯定是跑了,要不我亲自去追?”
  “不必了。”
  姬肆回首,看得她一个激灵,末了,他却是语气缓和些许,幽幽道,“那鬼王借着与穷奇一族勾连,想来他应当是早已从这些内应口中听到了风声,一齐逃远了,而那族长梦黎向来行踪诡谲,你追不上。”
  “那怎么办?”沨漾蹙眉,急切道,“那老东西狡猾至此,日后必定还会作乱,难道我们就这么放过他了么?”
  然而姬肆却是未答,他沉吟片刻,复又将目光放回他手中剑柄处的往生石上。
  良久,他眸光微动,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搜寻到穷奇的气息。”
  沨漾一怔,疑惑道:“谁?”
  姬肆勾着唇,阴沉沉地笑起来:“探灵之术的缔造者,丁曦。”
  ————
  七个时辰后,子夜。
  东境苍鳞山上,通灵殿的烛火已然熄了大半,大殿地面上沾着的最后一点血腥气被宫人扫去,所有的妖兵也都退到了殿外留守,这里便再也没了动静。
  夜风幽然而清凉,微微拂过时,显得四下愈发寂静。
  夜愈凉,雾霭弥漫。
  后殿寝宫之内,红绡纱帐随风而动,色泽艳丽,靡靡如云,又在满屋缭绕的温软暖香里,烧出了几分缱绻意味。
  那红纱之后,帝君侧倚在榻上,却仍未入睡。
  他以手撑额,一双桃花眼低敛着,俊逸的眉眼间露出些微的懒倦,发顶上的九旒冠冕已经除了,满头长发披散下来,身上也只披着一件单薄的赤黑亵衣,广袖柔软地垂落下来,铺在榻上。没了那身帝王衮服,倒显得他周身的煞气淡了些许。
  殿内的烛火已然被他灭掉了,只留了一盏琉璃灯,搁在床侧不远处,散发着柔和的光泽,那光泽与月色一齐漫过来,使得他可以看清身侧人的面容。
  ——丁曦的面容。
  很奇怪,那面容分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子,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可他还是愿意这样望着她,守着她。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身体里那些总是猖狂肆虐着的戾气平息一些,头也不那么疼。
  她是除了杀戮之外,唯一能叫他头疼暂缓的良药。
  他守着他的良药,守着那依偎在他怀里的美人,美人小小的面庞此刻格外苍白,姣好的双眸正紧闭着,无声无息,纤长而柔软的眼睫垂落下来,留下了一道很浅的影子,叫她整个人都显得很憔悴,模样乖软得惹人心疼。
  幸好。帝君心道。幸好方才那一剑他收得及时,若是不小心刺伤了她,哪会有现在这般安稳。
  也幸好,方才他留了丁瑶一命,那女子和阿曦一样通医术,若不是她出手,阿曦那一下又耗尽了灵力,她极有可能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