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文鹰点了点头,道:“当然。想必您也听说过,妖帝虽说生性暴戾,但素来对姬肆敬重有加,甚至说是言听计从也不为过。那些美人珠宝都是方才在宴席上,那姬肆亲自给他送上的,原本妖帝还因为不悦杀了一位族长,结果就被姬肆这三两句给劝下了,所赠之物也都照单全收,还说明日要对那些女子封赏妃位,并从中选出一位帝后。”
  他话音落下,良久,文叔都还带着惊愕,末了,他回过神来思忖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罢了。”
  他道,“想来她修为高强,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走吧,我们去找个地方,看之后如何接应她。”
  文鹰道了句好,便重新归队,几个人一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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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凉如冰,寒意逼人。
  雪愈下愈大,央燃殿外的那处幽然湖上,已经结了一片厚厚的冰面,上面几乎可以行人。
  有一位宫女为了抄近路,便从这湖上经过,径直地往央燃殿走去。
  她踩着匆快而轻巧的步子,一路穿过大殿内院,推门入了殿内。
  冷冽的寒风随着她推门的动作灌入屋内,案上燃着的烛火晃动了一下,烛光闪过,照出几位正面朝大门、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
  听到动静,女子们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张模样姣好的脸,随着抬眸的动作,几人身上披着的红纱绫罗微微浮动,闪着柔美的光泽,衬得那些容颜愈发水嫩娇艳、楚楚动人。
  宫女朝着几位女子略一躬身,恭敬地道:“几位姑娘,陛下已经快到了,请随我来。”
  说着,她便带着女子们一路无话地出了后边侧门,往内殿走去。
  穿过内院的悠长回廊,四下寂静而幽暗,女子们排成一列纵队往前走着,无一不是走得敛声屏气、小心翼翼,一边目光怯怯地垂着眸,连头都不敢抬。
  有个年纪最小的少女走在正中间,在路过一道台阶的时候,一不留心被繁复的纱裙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下去,又被身后的女子伸手扶了一下。
  “当心。”女子轻轻开口,一边扶着她重新站稳。
  少女抬起眸,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走最前面的宫女,发现似乎没有被发现,便回过头冲那位女子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谢谢姐姐。”
  女子动作一顿,似是被她的称呼弄得怔了怔,末了又神色淡淡地点点头,重新垂下眸,继续随着前面的人往前走。
  穿过幽深亢长的回廊,又绕过一道转角,终于到了内殿寝宫,眼前跟着骤然一亮。
  女子们被这光一晃眼,下意识用薄袖挡在眼前,又隔着红纱抬眸望去,接着都忍不住顿住了脚步——
  眼前竟然是一座用琉璃搭建阁楼。
  抬眼望去,橙红通透的灯火流光从眼前熠熠飞闪而过,照出头顶铺开漫天的血色琉璃,那琉璃亮得像星辰,落下华美而斑驳的光影,斜斜地照过来,又有如水的皎白月光从中徜徉着漏过,仿若能听见汩汩之声,美得如同幻境。
  宫女走在最前,一边引着他们入内,一边缓声道:“几位姑娘,此阁名叫血灵笼,由三千只朱雀血浸染的琉璃碎片所搭建,是特意为几位准备的,还请几位在此等候片刻,帝君陛下稍后便到。”
  说完,她躬身一礼,接着缓步退了下去。
  女子们站在阁内,有些无措地看着宫女的身影消失在光影之外,显得有些畏惧和茫然。
  中间的少女四处望了一眼,扯了扯方才扶过她的那位女子的衣袖,怯怯地轻唤她:“姐姐。”
  女子原本正看向远处,闻言,她回过头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她声音极淡,侧眸望过来,皎白无暇的月光落在她脸上,就连脸上的神色也是淡淡的,但少女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样子,原本还带着几分害怕的大眼睛忽然弯了弯,却是朝她笑了起来,一边道:“姐姐,你真好看。”
  女子一顿。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似是不谙世事,那张笑颜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嗓音又轻又软,见她不答话,于是又接着道:“姐姐——我可以这样喊你么?方才多谢你帮我,我叫颜兮,你叫什么呀?”
  说着,像是素来喜欢与人撒娇的小孩子一般,少女扯了扯女子的袖子,忍不住轻轻晃了晃。
  女子被她略显热情的态度弄得有些无措,她好看的长眉无意识地蹙了蹙,像是不大习惯被人这样对待,却没有拽回自己的衣袖,只是垂下了眸子,有些犹豫地张了张口:
  “我……”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说完,忽然,二人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有人替她答道:
  “她叫丁曦。”
  那是一道极为好听的男声,低沉得仿佛泛着回响,显出几分蛊惑的意味,落在耳侧之后,听得人心弦一震。
  只是四个字,再平常不过的四个字,可在这声音落下的那一刻,丁曦觉得自己的心跳断了一瞬。
  ——仿佛时时刻刻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走在悬崖之上的人,突然一脚踏空,坠入到无尽的深渊里。
  坠下的瞬间,灵魂离体,肉|身解脱,惊喜与愕然不分伯仲、欢欣和悲意不分彼此,失重感从天而降,砸得她措手不及,却控制不住地坠落下去,又在同时感受到了飞起来的感觉。
  她那双冰冷沉静的眸子之中,忽然浮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像是冷冰冰的神像被点睛之笔唤醒,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
  接着她缓缓回过身,抬起眸,看过去。
  眼前是一双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
  那双眼中的双瞳很浅,显出草木般的温和色泽。眼线起伏也是天生温柔而缱绻的,很适合带着浅淡的笑意——
  因为她知道,也记得,这双眼一旦笑起来,便像是含着一处融融的幻境,能轻易叫人溺在其中,如沐春风。
  她曾无数次看到这双眼、回想起这双眼、梦见这双眼,也曾无数次,被这双眼温柔地望着。
  在她欢欣时、痛苦时、甚至是绝望时,只要她回头,便总在那里,望着她,浅笑着。而眼底是上千年都未曾耗尽的倾恋和纵容。
  ——可到了如今、此刻、现在,那眼里的种种温柔,终究还是耗尽了。
  这双眼不再笑了,于是温柔也消失了,落满了可怕而森然的戾气。而那双好看的长眉分明是舒展的,可是眼底却没有笑意,眸中的神色是那样陌生,那样冷。
  丁曦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然而片刻后,却又忍不住朝他伸出了手。
  ——仿佛死到临头,饮鸩止渴。
  她脸上漠然的冰冷碎掉了,像是漫天落下的琉璃光,清妍的眸子悄无声息地红了,伸出手,用苍白修长的手指碰了碰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
  可碰到的,却是彻骨的寒凉。
  那寒意侵入骨髓,叫她的指尖都蜷缩了起来。她面上的双眉蹙起又舒展开,笑了笑,可笑意还未来得及落到眼底,却又红着眼,忍不住落下泪来。
  苍白的月色照着她,可她的脸却比这月色还要苍白,终是忍不住张了张口,带着痛苦的、却又心甘情愿的思恋,唤他:
  “泽……”
  那样轻的一声轻唤。
  可却也是他苦等了两世的一句轻唤。
  为了这一句轻唤,他曾为了她放弃一切、散尽修为,为了她跳下黄泉、受轮回百苦,为了她满身疮痍、遭恶咒焚心之痛。
  固执、偏执,像个守着水中月的痴人。
  可如今,那月色终于升起了,照向他,而那守月的痴人早已是累极了,在漫长的等待里耗尽了自己,于是转过身,跳下万丈深水,将那一捧痴心溺死了。
  只剩那穿着赤黑衮服的妖帝立在这里,隔着冰冷的冕旒望着她,眼底是再也化不开的凉寒。
  “丁曦姑娘。”他挑起眉,“好久不见。”
  低沉的嗓音分明是那样格外悦耳,却也是那般残忍地打碎了丁曦的梦。她缩回手,悄无声息地垂下了眸。
  良久,她都不知如何开口。
  琉璃光转,静默无声。
  妖帝看着眼前的女子,觉得她仍是像自己记忆里那样,冰冷孤寂得像是寒月,永远都不愿意对着自己展露笑颜。方才第一眼看到自己时,那神色也不像是有多愉悦,但好歹还看了自己一眼。而眼下,她似是已经回过神来,却是跟着移开了视线,连看都不想再看自己一眼了。
  然而,此时此刻,却又终是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
  她似乎对自己多了一份畏惧,被迫换了一身绯红如云的绫罗薄纱衣,在绰约的红纱里露出光滑白皙的脊背,又为他披散着万千青丝,清妍如雪的脸上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苍白脆弱来。
  她这是……亲自把自己送上门了么
  那还真是,有意思。
  这般模样的她,倒还真是罕见。比起从前的模样,更显得憔悴,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