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狂啸着的怨气席卷而来,带着骇然的力度,踩在了他将死未死的魂魄之上,如火一般,烧得他双眸血红。
  无数嘈杂的人声里,男人恶鬼般的声音又一次在他耳侧响起来,告诉他:
  “你没有错。”
  我……没有错?
  那声音像是溺死前的浮木,拖着他的心魂浮起来,带着蛊惑的低沉笑意,咬着他的耳骨轻声开口:
  “你该恨,孩子。”
  他的父亲、他的师尊带着从未有过的亲昵和温柔,开口说着:
  “你没有错,你该恨他们、该杀了他们,为了你那可怜的生母,为她报仇——”
  ……恨?
  魂魄烧了起来,无数抵挡不住的戾气如潮水一般从他周身蔓延开来,他睁开血红的眼,望着那些扭曲了的、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脸——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游泽猛然站起,狰狞的长链从他脖颈上赫然显现,血迹淌下,而他浑然不觉,只抬起猩红的眸子,带着恨意看向他们——
  接着,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惨叫声、哭声、痛骂声、都在他提起长链的那一刻,尽数消失了。
  疯狂的声音在他耳侧大笑起来,游青涯终于在他身后显出身形,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同他高声喝道:“杀!”
  那疯狂的声音落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动了起来,像是傀儡一般,用长链将那贾员外的身体勾了过来,然后伸手捅穿了他的胸膛!
  血肉飞溅——
  猩红的血水溅到了他身上干涸的血水之上,带着滚烫的热意,激起他身体一阵骇然的战栗,那些渴血的、肆虐着的怨气忽然得了平息,崩裂一般,瞬间瓦解。
  游青涯的笑声戛然而止。
  无尽的墨色如云雾一般在游泽眼前渐渐流散,那些神志潮水一般漫了回来,他立在那里,看到人群已经散去,一个单薄的青色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却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
  那个曾救过他的生母,又在他杀了灵兽之后带走他、给他治好了病痛的女孩。
  那不是他的阿曦,而是丁曦。
  丁曦看着他,那双眼之下挂着未尽的泪,却已经干了。那双眼中的冰冷消失了,只有无尽的悲悯。腰侧的那只手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玉佩。
  而在她的另一只手里,是已经出鞘了的浮游剑。
  ——剑尖指向自己。
  良久。
  游泽听见自己很轻地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但已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游青涯在他耳侧开口,语气残忍地道:
  “杀了她。”
  杀了她?
  游泽还在发愣,然而身体已然上前一步,朝她掠了过去——
  不!他猛然回神,不要——
  强大的意念再一次苏醒过来,他没法收回手,却有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里跳出来,带着最后的力气,低喝道:“快走!”
  丁曦猛然惊醒,朝着身侧纵身一躲,堪堪避开了他的身形,然而又在下一刻被他用长链反手扯了过来,眼看就要撞上,而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时从天而降,以骇人的速度,一下带走了那青色的身影。
  瞬息之间,那人露出一张脸,看了一眼游泽。
  他扑了空,接着摔跪在了地上,像是断了线的傀儡。
  良久。
  周遭重新恢复寂静。
  突然又听咚的一声脆响,那傀儡被游青涯扯着长链拽了过去,又被迫仰起头,睁着空洞的双眸,看向游青涯那双眼里的神色。
  ——那是染着贪念的神色,带着妄想,看向他手中的傀儡,轻轻开口:
  “方才这般听话,倒还真是叫我意外……”说着,他低笑起来,带着无尽的宠溺,抚上他的眼角,“我的小泽,你确实是件上好的兵器。”
  “——那我就奖励你,将你献祭给妖皇陛下,如何?”
  那话音落下,又被风声卷过,顷刻消失在了惨淡无际的天光里。
  许久之后。
  豆大的雨滴从云层里滚落了下来,雷声轰然,天光渐渐散了。
  满地的血腥被雨水冲开,带着暗淡的灰红,又一点一点地被稀释干净了。
  游泽缓慢地抬起头,跪坐在地上,看向游青涯。
  他浑身湿透,没有一处不是血肉模糊的,然而神色间却没什么痛苦。
  那双桃花眼中已经看不到双瞳了,只是无尽的黑。带着僵滞的漠然空洞,安静的看着他。
  而在那双眼之下,眼角的墨痕亦是很深了,开出靡丽而妖冶的花蔓,很快就会侵入他的骨髓中,再也洗不掉了。
  ——眼下是他最后的清醒。
  良久,他忽而张了张口,用低哑的气流声唤他:“父亲。”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眼前的人,也是最后一次。
  接着,他抬起手,像孩子一般扯了扯那人的衣摆,冲着对方露出一个僵硬的浅笑。
  “小泽求您……”他张了张口,颤抖的声音里带着低低的哀求,却并无悲意,仿佛本该如此,“……求您最后一件事,可以么?”
  说着,他滞涩地眨了眨眸子,极力地仰头看向那人。然而不知是雨水太大,还是眼底的血色太浓,他什么也看不清。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扯着厚重的锁链,朝着那人叩拜下去:
  “……小泽求您,放过阿曦。”
  “只要您放过她,我愿意跟您走,成为您的傀儡,从此放弃一切执念,堕为魔物,永生永世供您驱使……”
  “……只要您放过她,主人。”
  虔诚的声音落下来,游青涯如愿以偿,他的长子、他的首徒开始朝他一次一次地磕下头——
  ——终于疯了。
  第25章 从君令|之四
  丁曦从乱梦里醒来时,已近傍晚。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痛,好似浑身上下被针扎过一遍。而那长久的头疼仍未消停,像是附在体内的恶鬼,稍不留神就会夺走她的神志。
  她睁开眼,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察觉到自己正在一间像是客房一样的屋子里,接着又看到自己所在的床榻之前,站着一个影子。
  那影子分外眼熟,使得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阿符?”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人缓缓回过头,分明地露出了丁符的脸——
  但却不是丁符的神态。
  他看上去有些默然,原该是清俊而灵动的双目微微低敛着,看不清眼底的神色。而与其他说是站着,更像是静候在那里,姿态带着几分谦卑的意味。看到她睁眼醒来,也不再是兴冲冲地喊她姐姐。
  似是顿了片刻,末了他朝着她躬身一礼,接着开口,道出的却是极陌生的几个字。
  “见过曦殿下。”他说,“奴已恭候您多时。”
  这话音落下,丁曦几乎是第一次露出了愣怔的模样,僵在了原地。
  “奴?”她下意识地蹙眉,愕然地张了张口,“你……你不是阿符?”
  “奴是。”他躬身答,语气木然而恭敬,“但奴记忆已然恢复,便不敢再逾矩。”
  丁曦面带错愕,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然有了身躯,且已然不再穿着那件她熟悉的青衣,而是一件带着兜帽的黑色长袍。
  这袍子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
  她正出神间,忽然身侧传来有人扣门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她便知道了自己是在何处见过。
  来人是傀儡——截神道的守关者。
  头上的兜帽被她放下,露出一张清丽少女的面容,那双漆黑无瞳的眸子看向丁曦,冲她有些滞涩地笑了笑,道:“曦,你醒了。”
  然而还未及丁曦开口,一旁的丁符却忽然先一步朝着少女单膝跪了下去,语气恭敬地低声道:“见过拂清公主。”
  拂清公主?
  丁曦彻底愕然了,开始恍然地觉得自己尚在梦中——不然为何醒来会是这般景象,他的弟弟不再喊她姐姐,而是自称为奴,开口一句殿下一句公主。
  这又是什么荒诞的乱梦?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反应,少女朝她走过来,一边开口解释道:“抱歉,他不肯跟我走,我便只能恢复了他的记忆。”
  记忆?
  又是什么记忆?
  丁曦蹙起眉,神色显出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抵触,开口冷声问:“阁下到底是谁?为何带走阿符?又为何救我?”
  少女闻言稍顿,但末了却并未直接回答,她停在床榻之前,先转过身扶起身侧正跪着的丁符,同他轻声道:“鬼生,不必跪我,起来吧。”
  丁符答了句是,顺从地站起来,接着朝后退了几步,眉眼低垂而神态恭敬。
  整个过程,他都没再发出声音。
  丁曦看着他仿若卑奴一般的举动,心里尤然生出几分不适,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看到少女朝她走过来,停在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