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过万幸的是,这些血迹已经干了,不会沾染到那人的手上。
  游泽盯着那处勒痕,片刻的恍惚让他无声地顿了顿,随即他回过神来,用极轻极轻的声道:
  “我……确实见过姑娘。”
  见过?
  他话音落下,丁曦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但终究没有打断他。
  游泽的声音依旧很轻缓,但掩饰不了其中带着疲惫的沙哑,说完这句,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凌云阁。而在那个时候,你的师父还是潇湘子。”
  说着,游泽抬眸,在丁曦眼里看出几分意料之中的惊愕,有些了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记得她,但是丁掌门一定告诉过你有关她的存在,对么?”
  丁曦颔首。
  确实,在她有记忆的第一年,也就是她失去记忆的后一年,丁延堂的确曾和她提到过潇湘子,但他当时只说潇湘子是她的师娘,与秦兹成亲之后便琴瑟和谐,但后来不知怎地,她师娘离奇失踪,他师父当时下山便是为了去找她师娘。
  而除此之外,丁延堂并没有告诉她有关这位潇湘子的具体来历,更不曾说过她曾经是她的师父。
  思及此,她突然回想起南宁河前那位老翁在情绪激动时,曾喊她过“医神”,想必指的就是她那位医术卓绝的师娘了?
  见她点头,游泽浅淡地轻笑了一下,但在片刻后那笑容就散了,接着他继续轻声道:“而当时我之所以会去寒斜山,是因为那时候我的……生母,患了寻常大夫治不好的重病,危在旦夕,因此我为了救她,只能去萱草堂求医。”
  那是一个极为寒冷的冬日,少年游泽趁着母亲还在昏睡的时候离开,他只身一人出发,靠着还不太熟练的御剑术一路奔走,从东境到北境,无数次因为灵力耗尽从剑上摔落,最后又带着满身的伤口,一步一步爬上了漫天飞雪的寒斜山。
  无数次,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在他怎么也站不起来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会死在路上,累死、饿死或者是冻死,无论哪一种,都有着极大的可能。
  直到他登顶雪山,遇见那位传说中的医神潇湘子。
  那时她正在院中与一位名叫秦兹的年轻男子对弈,闻声抬眸诧异朝他看过来,还未开口,身形单薄的少年便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后来……
  “……后来,萱草堂的堂主潇湘子救下了因劳顿过度而晕倒在门外的我,在我醒来之后的请求之下,她答应会替我治好我的母亲,我便是在那时,遇见了……你。”
  是个姿容清丽的少女,眉眼间带着明媚的、有些狡黠的笑意,在某一日他醒来之后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趁着他面露惊愕的时候俯身凑过来,有些好奇地看着病榻之上的自己,接着有些不解地蹙眉问道:“哪里来的这般漂亮的小病秧子?你还好么?”
  他正愣神,一旁的潇湘子走过来,神色淡淡地拂开少女,站到他身前,一边替他喂药一边歉声道:“小公子见谅,这是我的小徒丁曦,自小没见过外人,有些不知礼数,冒犯了。”
  医神的首徒么?他听说过的。游泽心想。
  那个时候凌云阁还是天下第一大修仙门派,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旁人提过,说凌云阁的丁掌门的女儿自小天赋异禀,擅岐黄之术,且天生是个美人胚子,是个神仙般的妙人儿。
  少年游泽有些出神地看了一眼少女,接着他弯起眉眼,对着身前的潇湘子摇摇头,露出一个有些谨慎、却分外诚恳的笑:“无妨。”
  少年轻笑着,略带稚气的声音沉稳地落下,显得极为郑重,“这位姑娘既然是您的徒弟,便自然也是晚辈的恩人。”
  ——但其实,并不只是恩人。
  那位叫做丁曦的少女和潇湘子一样,是突然掉进他灰暗人生的光,在他最初落入黑暗之中的那几年,给了他流火般的希望,叫他忍不住做了贪心的飞蛾。
  然而在这月夜的榕树之下,飞蛾在噼啪作响的明火前止步,游泽垂下眸,不动声色地敛去眼底的神色,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道:“那时我想要报答你师父的救命之恩,又身无分文,只能用性命在她面前立誓,日后会拼死护着你。”
  他一语道毕,丁曦仍是蹙着眉,但眼里的疑虑淡了些,朝他颔首道:“原来如此。”她的声音是一如往常的淡,但语气很肃然,说着她又道,“那便是我误会你了,抱歉。”
  游泽顿了顿,垂眸看向身侧的篝火,那火中的木头快要燃尽了,焦黑一片。他看着那些逐渐变为冷灰的烧痕,很轻地答了句:“无妨,你只是忘了,谈不上什么误会。”
  “那——”丁曦忽而开口,语气带了几分急切,“为什么后来我师父变成了秦兹?我师娘——潇湘子又为什么失踪了?”
  然而话音落下,方才因一时心急而生出的冲动便被理智压下,她似乎觉得自己这样不妥,于是有些困顿地蹙起眉,补充道,“抱歉,有些失礼了——想来你也并非全然知情。”
  然而游泽却是略一颔首,道:“无妨,我倒是知道些许。”他看着丁曦有些讶异地抬眼看着她,微微勾了勾唇,转言道,“那是否能先请姑娘告诉我,关于之前那柄潇湘剑,你所知道的有多少?”
  “好。”丁曦颔首,随即有些踌躇地顿了顿,清秀的长眉微锁,像是在极力回忆。片刻之后,她才继续开口道,“我记忆受损之后见过师……秦兹师父,他曾亲自教习了我一年剑术,每日用的就是那柄潇湘剑,说是师娘留给他的。但在十年前的岁末,他无意中得知了我失踪已久的师娘的消息,于是他便只身离开了凌云阁,接着便失去了音讯……”
  言及此,她顿了顿,“后来的每一年,掌门都会派人去寻,但一直为曾找到。只听有传言说,我们之所以寻不到他,是因为他为了去找师娘已入了鬼界,才把留在人界的肉|体藏了起来。虽然听来荒谬,但因我师父确实修习过离魂术,所以这传言一时真假难辨。”
  “直到三年前,有人带来了一封我师父的亲笔书信。”
  一个失踪了七年、据传只剩下魂魄的人,就在所有人都放弃能找到他这一结果之后,突然留下了一封他亲手写下的帛书,饶是任何人,都会感到难以置信。所以那时,她才会在得知之后显得那般愕然。
  那个在她记忆里,如同父亲的一般的师父虽只留给过她极短的一段温情,但却是她失忆之后唯一能感受到的暖。然而他走得时候,又是那样毫不留情,甚至都来不及同她诀别,在她十年的等待之后只留给他一柄剑鞘,狠心得连同他自己的师兄、徒弟以及尸骨一起通通弃之不顾,独独留下这么一封不知缘由、笔迹潦草的书信。
  但等愕然与惊喜褪去,如今想来,那也许并不是什么书信,也许只是他死前在某个契机之下写下的一段话,只是恰好被弟子寻到,带回了凌云阁罢了。
  不——丁曦异常冷静地按下繁杂的思绪,对自己道,其实也不一定是他师父的亲笔,天下能仿造笔迹之人何其之多,那信被找到的地方又是在妖族这般诡异之处,其实是当不得真的。
  她的师父……也许在十年前就死了。否则丁师叔也不会用掌门之位留了她三年,想来是知道劝说无用,只能用这种法子让她自行放弃。
  但她从来固执,因此哪怕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想要找到她的师父。离开凌云阁时想要找到他师父本人,如今人已不在,她便去找他的亡魂。
  游泽看着她正出神,随即很温和地喊了她一句:“曦姑娘。”
  丁曦闻声回过神,这次她注意到了对方的称呼,随即略带意外地看着他,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口:“你……”
  “不适应么?”游泽勾唇,眼底笑意温柔,“抱歉,这是少时惯用的称呼,方才一时不察才道出,想来是有些唐突了,姑娘感到不适也是应当的,我以后会注意。”
  他声音很轻,说完丁曦抿了抿唇,有些默然地摇了摇头,用轻缓的声音道:“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说完她抬头,看到榕树树梢已然出现的黯淡天光,藏在茂盛的枝桠间,只露出些许斑驳的影子。
  莫名的情绪像是影子,无端地落到她的眼底,她闭上眼,那张总是冷静漠然的脸突然显出几分疲惫。
  良久,她才淡声开口道:“抱歉,我有些累了,记忆中的事情,我日后还是亲自去问师父吧。”
  话落,游泽看向她,视线在她仰起的眼角那里微顿。
  那里有一道极浅的、若隐若现的长痕,像是树影,又像是已经淡了的泪迹。
  他的呼吸断了一瞬。
  一些难以忽视的、甚至有些骇人的强烈情绪从他眼中浮现,浅色的双瞳之中转瞬掠过一道猩红的光,他闭上眼,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显出极为克制的、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的神色。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底恢复了惯常的温和,随即又一次不动声色地望向丁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