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你说的这些单从医学角度上来说确实不错。”
  抬头注视着迟野,周鸿卓徐徐。
  “可你有没有想过,每天出现在医院,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一堆单独的细胞,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有自我意识和思想的人。”
  见迟野一怔,周鸿卓继续。
  “你说的这些,我都和患者一五一十的讲过,可当他得知瘤体位于岩斜区,手术难度高、风险大,并且有很大概率让他彻底丧失全部听觉的时候,他当即否认了手术方案。”
  “他和我说,作为一名歌手,他花了十几年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是因为他追求名利,而仅仅只是因为对音乐近乎痴狂的热爱,才让他不顾亲朋好友的反对、网友黑粉们的冷嘲热讽乃至网暴,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迟野冷声:“可是他不做手术有可能会死。”
  “是。”
  周鸿卓笑笑,看着迟野满含费解的眼睛。
  “——可他和我说,对他而言,音乐就是他的生命,如果让他永远没办法再站在舞台上,他宁愿去死。音乐和梦想凌驾于他的生命之上。”
  听完周鸿卓的话,迟野握着手里的白瓷茶杯陷入沉默,良久后他才再次抬头开口。
  “周主任……我还是不明白,有什么会比生命更重要。”
  “当然有。”
  看出迟野的迷茫,周鸿卓笑笑,镜片后映出他略带浑浊却透彻的眼神。
  “譬如亲情,又譬如真挚的爱情。”周鸿卓走到窗边,看向对面住院部里守在年迈父母床边悉心照料的子女,和楼下虽然头发已然花白,却依旧风雨不改推着丈夫轮椅的老妇人。
  “还有最重要的,自由跟理想。”
  迟野垂下眼睑。
  “周主任,您说的这些话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
  “……我带她去美国治疗的那一年多时间里,她曾经无数次地跟我说过,她不想被那些冷冰冰的仪器困住,过着每天睁眼就是抽血打针插管上疗的日子,说她的每一天都活得很痛苦。”
  “她说……她也想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出门玩耍,去看蓝天、白云,朝阳、晚霞,去赏湖光山色,草长莺飞……哪怕只有一天。”迟野声音轻轻。
  “或许我只是为了我的心安,自以为是的对她好,而她根本不需要我的这份所谓的好。”
  “我是个自私自利又不称职的哥哥。”
  “是么?”
  静静听完迟野的话,周鸿卓却悠悠。
  “那为什么我看见面前坐着一个很好的哥哥、很好的学生、很好的师兄,同时也是名很好的医生呢。”
  看着迟野因愣怔而瞪大的眼睛,周鸿卓摇摇头。
  “只是你年纪轻轻就心事太重,什么都喜欢憋在心里,这点不好。”
  “交流沟通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最重要的——对患者如此,对家人朋友乃至爱人亦然。”
  *
  哀婉恢弘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从病房内倾泻流淌而出,刚查完房的林染被这阵琴声吸引,驻足后发现病床上正坐着拉小提琴的竟然是化疗住院的李一诺。
  因为还只学了不到一年,李一诺拉完前两个乐章后便放下手里的琴弓停了下来,门口的林染立刻鼓掌。
  “一诺,你拉得真好听!咱们江城以后肯定又要出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了!”
  见来者是林染,李一诺眼睛一亮,随后却又垂下视线,显得有些腼腆。
  “……林染姐姐,我没有你说得这么厉害,我才学了半年,才只学会了前两个乐章呢。”
  “诶——”林染立即摆手,“就是因为你才只学了一半就能拉得这么好,所以才厉害啊。”
  “做得好就是做得好,就是该被人夸奖,你就是配拥有这一切。”竖起一根手指,林染正色。
  正跟李一诺攀谈着,查房查到一半发现对方没了影,迟野走上前。
  “查房从神外查到肿瘤科,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跨科室了。”
  “迟老师,你这就狭隘了。”
  闪避掉迟野的冷幽默毒舌攻击,林染晃了晃右手食指,一本正经地说起了瞎话。
  “——我这呢,叫全方位系统性走入基层版学习,还没规培就快人一步。您上次让我写的思维导图和读后感,我可是提前保质保量地交给周主任审查过了,周主任还表扬我了呢,我这不趁机实践一下不是浪费了新鲜学习的知识。”
  “好。”迟野拿出李一诺的头颅mri和增强、腹部ct以及骨髓常规,“正好我把给周主任看的所有资料又带回来了。”
  林染:“……”
  “呃……这个呃……”
  对着迟野递给自己的影像左看看右看看,林染吞吞吐吐:
  “……左侧肾上腺区域占位,大小约呃……3x2.6x3.9厘米,颈侧和腹膜后淋巴结增大;胸腰椎椎体、双侧骶骨翼密度基本均匀嗯……看起来没有明显的骨髓转移;尿vma升高,nse大于两百,是典型的神经母细胞瘤特征。”
  “还有。”
  “颅脑内没有看见强化灶……好像暂时也还没有颅脑转移?”
  见迟野好像还在等自己的下文,林染哭丧着脸。
  “迟老师,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今后一定加倍努力地学习,再也不敢半瓶子水乱晃荡了。”
  “嗯。”迟野点头,“不过你说得差不多,再接再厉。”
  林染:“……”
  二人正说着,病房门再次被人推开,一手拎着暖水壶,一手拿着洗好的苹果,游鸣走了进来。
  迟野抬眸看他,后者却目不斜视,把暖水壶放在病床边的角落,在李一诺病床前的椅子坐下,看着她细瘦羸弱的手臂上留下的留置针。
  “疼吗?”
  “大爷我没事。”李一诺宽慰笑笑,“只是有一点点疼而已啦,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一诺之前也还担心呢……结果现在发现三天的一疗都快结束啦,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受呢。”
  见游鸣依旧皱着眉,李一诺侧了侧小脑袋,转移话题。
  “大爷,你今天晚上还有时间给我讲故事么?”
  “嗯。”游鸣点头,把手里的苹果削好后切成小块装在饭盒里递给李一诺。
  “我今晚有个会要开,如果开完之后还有时间的话,就回来给一诺讲睡前故事。”
  e轮融资结束,游鸣最近在忙公司申请新三板挂牌,并筹划北交所上市,每天醒来就是公司、酒桌、医院三头跑,如果不是迟野腾出公寓给他住,他真的难以跑赢。
  “没事的大爷,我知道您工作很忙,一诺刚刚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啦……我已经能认一千多个字了,自己看故事书不是问题。”
  李一诺懂事地笑笑,游鸣有些心疼地替她捂了捂因为输液而发凉的小手。
  “诶……?游先生,您跟迟老师不是朋友么?可以让他晚上查房的时候顺带给一诺讲睡前故事啊。”一旁的林染突发奇想。
  “《外科学》或者《病理学》可以么?”迟野道。
  “……”
  林染扶额。
  “……迟老师,人家小姑娘是要听温馨助眠的睡前小故事,不是跟我一样要准备考研……虽然听专业课对我来说也确实够催眠的。”
  李一诺却被逗笑了,病床上的小姑娘咯咯直笑。
  迟野敛眸,目光无意与也正瞧着他的游鸣相触。
  “迟叔叔,如果我以后病好了的话,有机会的话一诺也想像您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嗯,我们一诺这么聪明,只要想的话肯定没问题。”
  游鸣抬手,轻轻摸了摸她因为化疗已经开始脱落的头发,目光斜乜瞥不远处一眼。
  “——只要到时候别跟某人一样,话都解释不清楚就行。”
  迟野:“……”
  查完一诺的体征和刚好送来的当天血常规报告,让林染先回门诊,迟野走出病房,见走廊没看见游鸣,便走上楼顶天台。
  见游鸣又倚着天台边缘的栏杆抽烟,迟野上前伸手直接掐了他手里的和天下。
  “医院天台也禁烟。”
  游鸣没动,在对方凑近他的时候,熟悉的皂荚香灌入鼻腔,游鸣下意识抬眸。夕阳打在面前男人锋锐立体的侧脸,像琴弦描勾出的画,铁画银钩,利落挺成,和七年前一样教人心动。
  捏着烟头的手指微微一动。
  像为了遮掩些什么,身影分开后,游鸣包好烟头。
  “现在不恐高了?”
  “恐。”
  “所以我不往下,只朝前看。”
  “……”
  “一诺暂时还没有明显的骨髓和血液转移,先上二到四个化疗疗程,之后肿瘤控制情况还不错的话就可以进行切除,暂时不需要免疫治疗,如果后续有需要的话我留心下。目前已有2类gd2单抗在国内上市,后续应该也还会有新靶点和靶向药物获批引进。”
  “嗯。”
  瞥见游鸣黑色西服外套上染着的一点烟灰,迟野下意识地伸手,极其自然地替他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