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的眼泪不知怎的,忽然就掉了下来,好大的一团,可我明明并没有很难过。
  童老师手忙脚乱的,他想给我擦眼泪,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最后塞给我一条手帕。
  我摇了摇头,小心地摩挲课本,笑道:“没事,我不介意,才刚来,不好麻烦大家……谢谢童老师。”
  我感到他好半晌才缓缓直起腰:“好吧。”
  童老师一走,庄平就转过身,胳膊占据我的书桌,眼睛神采奕奕,然后她抢过我的课本,翻到扉页,长睫毛眨啊眨,她愣了一会,指着我的名字问:“这什么鬼字,怎么读啊?”
  我有点怕她,声音很小:“yun。”
  “什么?你说什么!”
  她没听清,她说话好大声。我又想哭了。
  “yun!”完了,我肯定吵到别人了,我的嗓子好刺耳,他们都看过来了。
  为什么……救救我……
  “哦,好吧。”庄平扔回我的书,趴在桌上,仰视着我,“石煴,你有伤心吗?”
  我抱紧了我的课本,拼命摇头,只希望她赶紧转身。
  但她却像是得意起来了,哼哼唧唧地笑起来:“我就说嘛。”她小声念叨一句,满意地回头了。
  我把头埋在桌子底下,吸了吸鼻子,忽然就感觉自己冷静下来了,世界凉下来了,什么都和我无关了。
  我静静地翻课本。
  第9章 茧内火(四)
  学校和我想的有些差别。
  后排的学生看漫画看小说,趴在桌上睡觉,大声地说话,会一起起哄,弄哭年轻的女老师,然后嘻嘻直笑。
  男生会去扯乔萤的小辫子,我也看到庄平追着不同的男生打,女生聊着流行的颜色,讨论怎么化妆,男生在窗边来来回回地跑,时不时吼一个女生的名字,后面接着“我喜欢你”……
  我本以为,学校是只用来学习的地方。
  到语文课,童老师给我们读《荷塘月色》,朱自清的。那个时候,童老师教的语文。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还湿漉漉的,就用荷叶轻轻擦干净,然后盛在莲瓣里,晚风吹来,月亮的清辉洒下,莲花就跳起了舞。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
  童老师拿着粉笔,认认真真地板书,他一笔一划地写,字很漂亮,别的老师写得凌乱,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看懂,我没有同桌,更不敢去问人,笔记记得很吃力。可能是因为刚开始教学,他还没有学会潦草,我猜。
  我爱上了语文课,即便一堂课才过了一半。
  我的高中放学很晚,出校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路一开始很好走,但渐渐的,房子变少了,灯也变少了,天变得更黑,路几乎看不清了。
  月亮啊月亮,你快些出来吧。
  世界迅速冷清下来,耳边安静得让我不适应,我忽然就懈怠下来,不想再走,不想……回家。
  腿好累。脚好酸。
  回到家的时候,我几乎动弹不得。
  门前摆的桶里的水凉得差不多了。夏天太阳烈的时候,我们会把水桶放在外面,太阳会给水加热,晚间用来洗澡,水温刚刚好。
  我没想到水会凉得这么快。
  好在,我洗惯了冷水澡。
  我身体很好的。
  早读课童老师来巡班,我躲在书里偷偷看他,他今天好像有点没精神,时不时眼皮就耷拉下来,好几次同学们传纸条,他都没注意到。
  忽然,有人敲了敲我的头,童老师在我耳边轻声道:“眼睛看哪儿呢?专心读书。”说完他就走了。我盯着他的背影,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窜上来,我猛地一抖。
  我怎么了?
  怎么能走神?
  我发誓要好好念书的。
  我怎么对得起奶奶!
  不行不行不行——
  我用手掌按压着太阳穴,把视线固定在书上,几乎是吼出来,将那些小小的黑字塞进脑子里,嗓子却干涩得很,像是噎住了。
  语文早读结束时,我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耳朵里、眼睛里、肺里、心里,全都填满了浓稠的水,我被包裹起来,周围的一切嘈杂都闷闷的。
  我吃力地拿出英语课本,呆呆地看着上面的字母,嘴巴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了。
  那些排列起来的圆圈和直线,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铺面袭来,把我严严实实地罩住,大力地把我脱离岸边,一瞬间就把我拖回海底。
  救救我。
  “我先教你音标吧。”童老师温暖的声音传过来,“石煴。和我去办公室……教室里太吵。”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脑子转不过来,就本能地跟着他。
  老师办公室比我想象中的要小,没有异味,阳光不缺,木桌子好几张,拼在一起,椅子散落,柜子摞在一起,没有刷漆,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东西很多,又杂,但不乱,桌子上的灯很小,灯泡不怎么亮,各种纸堆在一起,堆得很高,分隔出一个个小区域,区域里挤着笔、橡皮、墨水……
  童老师带我到他的桌子,搬来一张椅子,翻开英语书,抽出一张纸,开始写。
  写几个字就停下来,指着给我认,嘴里念着,教我。
  我忽然被人从水里“哗啦”一声,提出来,抖干水,拿毛巾擦干了,然后引到岸边,站上高高的山,晒太阳。
  太阳很暖和,烘得身上痒酥酥的,甚至开始隐隐刺痛。
  我抠着膝盖,不敢靠近,只远远地伸着脖子,尽可能收进更多他的声音,不敢念,读得很慢,很小声。
  然而他笑了,红着耳朵,挠了挠头:“很标准。”他眼里光芒闪烁,“很多人都读不准这个音,中文里没有这种发音,老师上学时纠正过好几次,可是一不留神,我就又念错了,你比老师厉害。”
  喜悦来得势不可挡,从心尖尖渗出来,然后流遍全身,手脚都有点发软。我抑制不住地抿嘴笑。
  童老师直起身子,然后也笑了,露出一点白牙,又马上收回去,挠挠头。
  阳光住进了心池,碎冰静悄悄地兀自融化着,细雨洒下来,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敲击着水面的浮萍,浮萍悠悠荡荡,流向看不见的远方。春天到了。
  早读很快结束了。我不舍地接过课本,抱在胸前,盯着他衬衫上的纽扣,轻轻说了一声“谢谢老师”。童老师笑道:“嗯……老师应该做的。快去上课吧。”他抬手,犹豫了一下,我的心提起来,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
  我雀跃地往回跑,刚碰到座位,庄平笑嘻嘻地趴过来:“你怎么被找了这么久?你才刚来一天啊,就被老师找啦?犯了什么事儿呀!”
  我搓了搓课本,鬼使神差地拼命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她嘟了嘟嘴,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重新趴回去了。
  我埋着头,盯着课本上的单词,觉得整个头都在发烫,就像是发烧了一样,思绪被蒸成水汽,混混沌沌地充塞了大脑。
  我捧起自己的脸,手指冰凉,不一会儿就被脸捂暖了,手骨头都软了。
  好奇怪。
  很奇怪,是吧?
  “庄平!”物理老师猛地捶一下门,迈着方步走上讲台,把作业往讲桌上一砸,眼珠从饱满的圆脑袋上突出来,吼道:”你给我站起来!”他涨红了脸,粗大的脖子上跳动着青筋,掷过来一根粉笔。粉笔又快又准,闷闷地打在庄平脑门上,然后掉到桌子上,再滚落在地,“叮叮”一阵脆响。
  教室里一片安静。
  我偷偷从头发缝里抬起眼皮,庄平埋着头,站得像一根笔直的木头,木头的肩膀微微瑟缩。
  物理老师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汗津津的皱成一团的纸,已经软哒哒的了,他大力甩开纸,响亮地抖着,把纸戳到同学的鼻子前,一路展示过来,笑着大声讥刺,男生们抖着肩膀,“嗤嗤”地笑着应和他。
  他把纸摔到庄平脸上,白纸像蝴蝶,折翅的蝶儿坠落,静静躺着,摊开自己的翅膀。
  他推搡一把她的肩膀,庄平没站稳,椅子“刺啦”一声划开,她“轰隆”地撞在我的桌子上。
  “你看看你看看,写得什么东西!你脑子里装的什么——装的屎吗!”他用食指戳着她的太阳穴,“我知——道女生物、理、差!但没见过你这么差的,老师真是大开眼界啊!学文科的好料子?是不是?”他弯着嘴角,“啪啪”地戳卷子,把那块地方贴到庄平眼上,“这什么!你说说。”他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蕙花深锁在园里,/伊满怀着幽怨。/伊底幽香潜在园外,/去招伊所爱的蝶儿。1”
  我忽然抬头看庄平,只能看到温顺的发尾。
  物理老师念完后,把卷子撕得粉碎,扔到庄平身上,纸屑瞬间散开来,像是飘悠无拘的雪团。
  他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扯出来。
  “整天就知道打扮打扮,你来学校卖的吗!这种衣服穿给谁看呢,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给你们女生发骚的,小贱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