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当时心跳不齐,又似乎听见远方传来一些不平和的声音,不合时宜的风的喧嚣,然后是琉璃拉住她的手,冰凉的。
  安琉璃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牵动了胸口的剧痛,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涌出。「对……不起……」她喘息着,眼神涣散地看着观音模糊的泪眼,「我以为这身体还撑得住的,至少能进关中。」
  曹敬观音心如刀绞,将安琉璃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冰凉的身体。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安琉璃滚烫的额头上,「我们不去长安了……哪里都不去了……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我照顾你……好不好?求求你……别离开我……」
  「傻……观音……」安琉璃的意识在剧痛和昏沉中浮浮沉沉,她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正在被无边的黑暗拉扯下沉。观音的哭声和温暖的怀抱是她最后感知到的世界。「我要带你去长安……去……长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归于沉寂,只有微弱滚烫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曹敬观音抱着昏迷不醒的安琉璃,坐在冰冷的戈壁寒夜里,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看不见方向,没有食物,琉璃的生命垂危。她该怎么办?她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她模糊的视线边缘,似乎……似乎看到了一点点极其微弱、不同于星月的、跳动的光芒?很遥远,很模糊,像是……灯火?
  是海市蜃楼?还是……有人烟?
  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虽然微弱,却瞬间点燃了曹敬观音几乎熄灭的心。
  她挣扎着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的安琉璃艰难地拖拽到马匹旁边。她解下安琉璃身上充当腰带的布条,又摸索着找到自己包袱里一件相对厚实的衣物,用布条将安琉璃牢牢地捆缚在自己背上。
  「马儿,马儿」曹敬观音在马脖子上摸了下,「走慢一点,带我们去有光的地方吧。」
  马儿似乎也知道是落难的观音,前蹄跪俯下来,等着观音坐上去。
  曹敬观音摸着马儿的鬃毛,摸索着坐到马背上,马儿也站起来,摇了摇脑袋,「好马儿,我们朝前走。」
  「驾!」她学着安琉璃的样子,用力一夹马腹,用布条缠绕的双手死死抓住缰绳,朝着那点微弱的、可能是唯一生机的灯火方向,在无边的黑暗中,艰难而坚定地前行。
  曹敬观音驱马靠近,终于来到一处相对平缓、有石阶通往洞窟的崖壁下。她艰难地解开布条,将依旧昏迷、气息微弱的安琉璃从马背上拖抱下来。安琉璃的身体滚烫依旧,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来人……救命!救救我们!」曹敬观音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在寂静的崖壁间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
  她的呼喊惊动了窟中守夜的僧人。很快,两个举着火把的年轻僧人循声跑了出来,看到崖下两个浑身血污沙尘、狼狈不堪的身影,尤其是那个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红衣人,都吃了一惊。
  「阿弥陀佛!施主莫慌!」一个僧人快步走下石阶,「快!师兄,搭把手!」
  在两个僧人的帮助下,曹敬观音和安琉璃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一个较为宽敞、供僧人暂住的洞窟。洞窟内点着油灯,供奉着简单的佛像,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尘土的味道。
  「这位……公子伤势极重!高热不退,内息紊乱!」一个年长些、懂些医理的僧人检查了安琉璃的情况,面色凝重,「像是……力竭反噬,又受了极重的内伤!快取冷水来降温!还有寺里存着的清心散,先喂下去吊住心脉!」
  僧人们忙碌起来。曹敬观音跪坐在冰冷的石地上,紧紧握着安琉璃冰凉的手,听着僧人们沉重的诊断,心沉到了谷底。她只能一遍遍祈祷,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佛前那跳跃的微弱灯火。
  僧人替她打来了净脸的温水,又放了两身干净的衣服。
  曹敬观音用打湿的帕子一遍遍擦拭,苦涩的药汁被小心地灌入。或许是佛窟的清静,或许是药物起了作用,后半夜,安琉璃滚烫的体温终于开始缓慢下降,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第8章
  曹敬观音放松不少,又听见小沙弥敲门,「施主,我们备了夜宵,施主我能进来吗?」
  「多谢。」曹敬观音打开门,小沙弥从善如流进了房间,将饭菜放在桌子上,将床边的水盆拿了出去,过了会儿又端了一盆新的温水送进房间里。
  「女施主,你晚上有事直接在门边上喊我,今晚是我值夜。」
  「谢谢小师傅。」
  小沙弥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远去。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哔剥的轻响,以及安琉璃依旧有些沉重但已平稳许多的呼吸声。
  曹敬观音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夜的心弦终于能稍稍放松。她走回床边,手掌贴着安琉璃苍白却不再被高热灼烧得通红的侧脸,眼中满是怜惜。
  帕子顺着脸颊,轻轻地向下移动,到了脖颈处,碰触到有些湿润的里衣。
  「琉璃,我替你擦擦,顺便换上干净的衣服,舒服一些。」她低语,像是说给昏迷的人听,也像是给自己下定决心。
  手中动作轻柔,为安琉璃解开那身被汗水浸透的衣衫。
  红衣的盘扣有些繁复,曹敬观音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一颗颗解开。衣衫褪下,露出里面湿透的白色中衣,解开后是厚实的束胸带子。指尖沿着布带的边缘摸索,找到活结处,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解开。缠绕的布带一圈圈松开,当最后一层束缚被彻底取下时,安琉璃原本被紧紧勒住的胸口,终于能随着呼吸更自由、更深沉地起伏了一下。
  「好了,都解开了。」她低声安抚着,仿佛昏迷中的人能听见。
  她将温热的湿帕拧得半干,开始为安琉璃擦拭身体。从滚烫后微凉却依旧细腻的颈项开始,避开肩头的伤处,小心翼翼地擦拭过锁骨、手臂。帕子拂过肌肤,带走黏腻的汗水和尘垢,留下温润的水痕。她擦得很仔细,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烛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映出长长的睫毛阴影,垂首的观音,悯相尽显。
  湿帕子擦拭在腰腹,轻柔细腻,神经触角被一撩一拨地触动着,安琉璃睁开眼便瞥见拿着束胸带子一脸无措的曹敬观音。
  不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带着一丝凉意落在自己腰侧,气息短暂地停住。
  「琉璃?」曹敬观音停下动作,侧耳听着,手掌落在琉璃的胸口处。
  安琉璃紧闭双眼,维持着正常的呼吸。
  无人回答,曹敬观音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琉璃,我先帮你把衣服褪下来。」曹敬观音抬起琉璃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借着力气将安琉璃的侧身腾起一些空隙起来,另一手乘机将脏衣服抽出来,把束胸带子绕进去,扣好,然后是中衣,一件件套进去。
  做完这些,曹敬观音自己也是出了一身薄汗,随手擦去鼻尖的汗珠,吐出一口热气,坐在桌边就着冷水吃了块馍。
  躺在床上的安琉璃悄悄睁开一只眼,像只狡猾的小狐狸。高热褪去后的身体依旧酸软无力,但意识已如拨开迷雾的明月,后知后觉地想起——观音是看不见的。这个认知让她彻底放松下来,胆子也大了,索性睁大了那双刚刚恢复些许神采的琥珀色眸子,肆无忌惮地、近乎贪婪地看着那个身影。
  桌边的油灯晕开一团柔和的光圈,将曹敬观音笼罩其中。她已褪去了白日里遮蔽风尘的兜帽,也取下了那总是缠绕在眼部的神秘白纱条。此刻的她,只穿着僧人们提供的、最朴素的灰褐色五衣。那宽大的衣衫毫无修饰,布料粗粝,却奇异地被她穿出了一种空谷幽兰般的清寂与挺拔。
  没有了兜帽的遮挡,她一头鸦羽般的青丝被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而就在那额心正中,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如同最纯净的琉璃上点染的一滴心头血,又似佛祖座前莲台上凝结的露珠,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神性的、静谧而庄严的光泽。那不是凡俗的装饰,而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印记,是她通联佛性、悲悯世人的明证。
  安琉璃看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想到初见把她拐跑想用她的血经救人时,怕她被吓着说的话:
  「……小菩萨,世间的戏法,也有不那么好看的。」
  小菩萨说:「『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观音眼里难道只盛得下极乐净土,不见火宅刀林吗?」
  这并非高高在上的神祇,而是行走于人间、体味着人间冷暖,却始终心怀菩提的觉者。
  「当时不曾反悔,现在反悔了吗?」
  「不反悔,从来没有反悔过。」
  ?!自己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安琉璃反应过来立刻捂住自己嘴。
  「吃点东西,这里的馍比商队里软的多。」曹敬观音一只手端着水一只手拿着馍饼递到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