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曹敬观音静静地听着,脑海中随着安琉璃的话语,渐渐勾勒出一幅温暖、喧嚣、充满了烟火气息的长安画卷。那画卷里,有无数个温暖的月亮,有飘着麦香的胡饼铺子,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她和琉璃并肩而立的身影。这想象驱散了戈壁的严寒和恐惧,让她冰冷的指尖也渐渐回暖。
  「我还要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眼睛,至少……能够视物。」
  安琉璃隔着纱布轻抚上曹敬观音轻阖着的眼睛,「长安那么大,聚集了很多神通广大的人,一定有办法的。」
  「其实这样也没关系的,只是以后看书费力,要学习盲文。」
  「观音观音,在治好之前我读给你听,虽然书我懂的不比你多,但是字我还是认识的,我就念给你听,一遍一遍的。」
  安琉璃想起当初在马车里看见观音失去眼睛的那一幕,那般脆弱的观音模样,如今这一幕……
  安琉璃悄悄地擦去眼角落下的泪。
  「观音观音~」
  「嗯。」
  安琉璃将两人身上的毛毯压紧。
  戈壁的黎明来得迅猛而残酷。清冷的月光尚未完全褪去,灼人的日光已迫不及待地舔舐着无垠的沙海。巨大的温差让空气都仿佛在扭曲呻吟。
  安琉璃是被怀中细微的动静惊醒的。曹敬观音蜷缩着,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双手也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安琉璃的衣襟,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沙尘般消散。
  安琉璃心中一痛,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身体的疲惫和深处那隐隐的、如同被无形丝线抽走生机的虚弱感,却在冰冷的晨光中无所遁形。彻夜维持警惕,精神力的透支远比体力消耗更致命。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血腥气。
  「观音,醒醒,天亮了,我们得趁早赶路。」她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
  曹敬观音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眼前依旧是熟悉的、模糊的微光。鼻尖萦绕着安琉璃身上混合着沙尘与淡淡冷清的味道,让她瞬间安心。「琉璃……」她低喃,摸索着确认安琉璃还在身边,她的指尖划过安琉璃略显冰凉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样凉?」
  「只是冻着了,过会儿就好了。」安琉璃扬起语调,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刚才戈壁的日出壮观极了,可惜你看不见,不过没关系,我讲给你听。」她一边飞快地收拾着简陋的行囊,将最后一点水小心分装,一边用生动的语言描绘着天边那喷薄而出的金红色,如何将死寂的沙海染成流动的火焰。
  然而,就在她扶着曹敬观音走出岩凹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骤然发黑,脚下像踩在了棉花上,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她猛地扶住旁边风蚀岩粗糙的表面,才勉强稳住身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传来撕裂般的闷痛。
  「琉璃?!」曹敬观音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和骤然粗重的呼吸,「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她急切地摸索着安琉璃的身体,声音带着着急的担忧。
  「没…没事!」安琉璃咬紧牙关,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声音努力维持平稳,「被…被石头绊了一下。你看,这戈壁的路就是不好走。」她扯出一个笑容,尽管知道观音看不见。「走吧,太阳起来就热了。」
  她重新牵起曹敬观音的手,步伐却比昨日沉重了许多。每一步都像拖着无形的锁链,精神力如同干涸的池塘,再难像昨夜那样清晰地感知远方。她只能将所有的专注都集中在脚下的路和身边的观音身上,避开近处的沟坎和流沙。
  白天不适合她赶路,但是观音不能在晚上走太久的路,太热太累她受不住。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沙地滚烫。两人汗如雨下,水囊里的水已所剩无几。曹敬观音的嘴唇干裂起皮,盲杖在沙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迹。就在安琉璃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驼铃声,如同天籁般穿透了蒸腾的热浪,从东南方传来!
  安琉璃精神猛地一振!有商队!
  「观音!有驼铃声!我们有救了!」她压抑着激动,拉着曹敬观音加快脚步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绕过一座巨大的沙丘,一支规模不大的粟特商队出现在视野尽头。骆驼驮着沉重的货物,商人们裹着头巾抵挡风沙,正停下来休整。
  「站住!什么人?!」商队外围的护卫警惕地发现了她们,手按在了刀柄上。其余商人也投来审视的目光,落在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一男一女身上,尤其是曹敬观音那双无神的眼睛,更添了几分戒备。
  安琉璃将曹敬观音护在身后,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脸上努力挤出最诚恳无害的表情,用带着河西口音的官话朗声道:
  「各位行商的大哥安好!我们是凉州逃难出来的兄妹,家中遭了兵祸,要去长安投亲。在这戈壁里迷了路,水粮耗尽,恳请各位行个方便,捎带我们一程!我们愿意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抵偿!」
  第3章
  商队首领是个留着浓密虬髯的粟特人,名叫康禄文。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安琉璃和曹敬观音。安琉璃虽然狼狈,但眉宇间那股倔强和隐隐的贵气让他有些犹疑。而曹敬观音那盲眼少女楚楚可怜的模样,确实触动了几分恻隐。
  「凉州逃出来的?兵祸?张淮深死了,凉州现在乱成一锅粥了。」康禄文摸着胡子,目光锐利,「你们投哪门子亲?长安城里认得谁?」
  安琉璃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去西市寻一位远房表叔,姓安,早年曾在凉州贩过香料,后来改做了书坊,在西市开了间『安吉书坊』。」
  康禄文沉吟片刻,他看了看毒辣的日头,又看了看曹敬观音干裂的嘴唇,最终挥了挥手:「罢了罢了!这鬼地方,见死不救要遭腾格里怪罪的!老胡,给她们点水和饼子!让她们跟在队尾,帮着照看那几匹驮马!眼睛不好的那个,就待在车队里别乱动!」
  「多谢康首领!多谢各位大哥!」安琉璃连忙拉着曹敬观音道谢。
  一个叫老胡的伙计递过来半袋水和两块干硬的馕饼。甘甜的水滑过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安琉璃感觉透支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她将大部分水和馕饼都塞给了曹敬观音。
  曹敬观音小口地喝着水,她摸索着找到安琉璃的手,紧紧握住,传递着无声的喜悦和安心。
  加入了商队,行程顿时安稳了许多。
  曹敬观音被安排在一匹温顺的驮马旁,负责牵着缰绳。安琉璃则主动承担起更多的杂活,清理骆驼的粪便,整理松动的绳索。她做得极其认真,动作麻利,丝毫不逊于商队里的伙计。
  康禄文看在眼里,眼中那点疑虑渐渐散去。
  夜晚扎营,篝火燃起。商队众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食物,用粟特语和生硬的官话交谈。安琉璃和曹敬观音被安排在火堆边缘。安琉璃小心地撕开烤热的馕饼,蘸着一点点肉酱,喂到曹敬观音嘴里。
  「琉璃,你也吃。」曹敬观音摸索着将另一块饼递到安琉璃嘴边。
  「嗯。」安琉璃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疲惫的身体在篝火的暖意和食物的补充下,似乎缓和了一些。她看着跳跃的火焰,听着周围陌生的语言,感受着身边观音的体温,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可以稍稍放松片刻。
  「凉州兵乱,你们家就出来了你们两个娃娃?」
  安琉璃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设定来回答:「城中乱作一团,父亲他们害怕家里兄弟姊妹被一网打尽,让我们分开逃离去长安找叔伯,至少我们这一家或许还能留下血脉。」
  「这倒是,一群人目标确实太大了。」康禄文用树枝拨了拨火堆,「只不过你和你妹妹长得可真没一点相像的地方,不像是兄妹,倒像是躲难的情人……」
  康禄文打趣的眼神在安琉璃和曹敬观音两人身上来回地转,被看着的两人同时看向对方,又撇过头。
  「叔,我们本来就不像,我是嫡出的儿子,她是庶出的妹妹,不是一个妈生出来的,自然有些不一样的。」
  「是吗?那你妹妹的反应可太奇怪了。」
  安琉璃转过头去看观音,篝火的光透过兜帽的白色网纱落在观音的脸上,将两坨红晕照得清楚。
  安琉璃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呃...我妹妹很少见外人,所以...」
  「得,我懂,你们汉人的姑娘都不喜欢见人,家里把你们当宝贝一样藏在家里。不过时候一到就如同献宝一样丢给其他人,你们汉人都好生奇怪。」
  「你看看我们胡人的女人们,个个都是能扛起本事的女人,能驰骋大疆的女人!」
  康禄文指向另一边闹作一团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就连你,初见你脸白的同鬼一般,身体单薄得如同一张纸一样,看着都不如我们胡人的女人强魄,长安可远着了,希望你们能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