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所以,谁叫他大大超出了设计冗余呢?
  可惜,这么实在恰当的分析却没有得到一点尊重。刘先生的脸立刻板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穆祺诚恳道:“陛下升天得实在太晚了。”
  第138章
  刘先生的脸色倏然而变, 刹那间几乎有了降妖除魔的威力,简直要叫稍有常识者看得不寒而栗;但很可惜,人一走, 茶就凉,做了两千年的死鬼后手头空空, 估计现在连卫霍也未必支使得动, 所以穆祺直接无视了他:
  “忠言逆耳利于行, 我也是为了陛下考虑, 为了大汉考虑, 才认认真真说出这些难听的话。还请陛下不要不识好歹。”
  什么叫“不识好歹”?刘先生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那一张脸青红皂白的变化数次,他却始终憋不出什么响亮的反击来——没办法,就算在刘先生自己的内心深处, 也非常清楚的晓得,穆祺这句话其实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说难听些, 如果他真能顺天应人, 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升仙,那么江充巫蛊之祸、李广利漠北之败, 后几十年里种种胡搞乱搞的人祸, 立刻就能消弭无形, 再无踪影,仅仅消弭内耗所节省下来的国力, 就不可胜计。要是再考虑到前期父子夫妻的和乐融融, 那搞不好刘据还能在后世混一个强运的名号——母亲由歌姬而至皇后, 亲舅舅和表哥是横绝一世的将星,自己则是稳如泰山一样的太子, 无祸无灾的接手了武帝遗留下的千古基业;如此相较而言,那就是李二千宠万宠的雉奴, 在生平的传奇性上也要低上一头了。
  只是可惜,历史总是喜欢在要命的细节上开一点意外而恶毒的玩笑。恐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卫太子都梦想不到自己的结局吧?
  “其实说实话,我觉得陛下还是要早为之所。”穆祺若有所思:“儒家千万个不妥,在维护皇室父子关系上还是不遗余力,颇有建树的;但如今儒家的权威已经有所动摇,如果时日久远,未必不会有其余的变故……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儒家千黑万黑,有一条是黑不动的,那就是圣人和儒生们构建出的伦理体系确实是精巧稳固,万世难移;尤其是大汉创立未久,战国余风犹存,儒家伦理尚且没有走到僵化死板的反面。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还发自内心、坚定不移的相信着以孝治天下的法统;而这个传承至今的法统,也确实有力维持了皇室父子关系的稳定。
  别的不说,老登在巫蛊之祸前抽象成那个模样了,卫太子咬断牙齿居然都还是一路忍了下来,忍到江充踩到头上才被迫动手;足可见孝道洗脑之深,伦理体系约束之稳固——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们大唐李家的太子,那皇位上的老货刚刚发一点癫,怕不是东宫的卫队就已经在敲玄武门啦。
  千古一帝?亲爹是千古一帝就妨碍儿子动手了吗?不想干嘛!你说是吧承乾?
  通常来说,汉唐的功业或有争论之处,但要说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汉帝是可以骄傲昂起头颅,狠狠鄙视老李家一万年的;而这样的稳固基础,大半都是儒家辛苦耕耘的功劳。可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如今儒家体系遭受冲击,权威搞不好就要动摇,旧有体系动摇,新的思想一时混杂,那么交相冲击之下,过去的约束是否还有那么牢靠呢?
  刘先生默然片刻,发现这个逻辑似乎实在很难反驳,于是只有冷笑一声:
  “你对皇室的事情,倒还真是关怀备至,我是不是该说一声谢谢?”
  穆祺语气平静:“没有办法,皇权时代最高权力的更迭实在太过凶险,也太过依赖个人素质,稍一不顺起了波折,搞不好我们竭尽全力布置的所有操作,都会在一次风波中付诸东流,任重道远,岂可不慎乎?”
  真诚永远是最大的杀器。话赶话说到这里,刘先生也实在没有再阴阳狡辩的余地。他稍一踌躇,终于道:
  “关于此事,我和‘他’已经谈过了。”
  “在下不揣冒昧,敢问陛下谈出了什么高见?”
  虽然语气彬彬有礼,但穆祺心中并不怎么以为然。说白了,以他的见解来看,汉武朝皇权继承上的矛盾完全是结构性的,绝不是什么大家开诚布公深入交流一回,就可以放下心结你好我好,从此快快活活包饺子。就算明确告知了巫蛊之祸的前因后果,成功激起了皇帝心中的栗栗危惧,这样并无实感的情绪,又能够维持多久的效用呢?
  要知道,当初太子呱呱坠地,大统传承有人,虚悬多年的皇位合法性终于完全解决之时,皇帝的兴奋狂喜、无限爱意,绝对是至纯至真,无可挑剔;但年深日久,时光消磨,不也终究变成了那种不堪的模样了么?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权力改易心性,哪里是一点情绪可以抵抗的呢?
  刘先生啧了一声,语气平平:
  “我和他商量了,等到据儿长大一点,就让他去主管援建诸葛氏的任务。”
  “什么任务——”
  穆祺忽然反应过来了,于是抑制不住,脱口而出:
  “陛下真是聪明啊!”
  的确是聪明,甚至可以称得上聪明绝顶——西汉皇权传承的真正矛盾是什么?权力冲突的根本不在于一点父慈子孝的虚无深情,而在于封建时代早期,中央制度的本质缺陷。与宋明之后皇权高度稳固,臣下驯服万邦谨声,连万历这种究极摆子都可以在宫中躺着硬生生混个几十年的保送状态不同;唐代以前的皇权还要左右局势,平衡内外,时时刻刻与臣下吉列豆蒸,对皇帝本人素质的要求就相当之高——汉元帝汉成帝也算中庸之主,但稍有不慎,仍然将大汉这艘巨轮直接带翻,遗祸不可胜计;所以,一切稍有见识的英主,都不能不在继承人的培养上大花心血,尽力提高嗣主的水平。
  李二陛下曰:生子如狼,犹恐其羊,此之谓也。
  可是,将继承人培养得太好、太优秀、历练得太多,那难免就要让他接触实务、锻炼见识、培养心腹,从而逐步的掌握权力。可是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继承人的权力每扩张一分,对皇帝的冒犯也就增加一分,隐伏的冲突日益激烈,只要时日拖延长久,最终就必定会走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这种结构性冲突当然是很不好解决的,所以穆祺才压根不看好老登打什么温情牌。但现在他却不能不承认刘先生天才一样的谋算,无与伦比的权术智慧——怎么防止太子与皇帝起权力冲突?给太子安排个新世界不就好了么?
  继承人的历练是必须的,所以要让太子接手具体的行政事务,充分体会到政权运行的规律,掌握权力的本质;但继承人的权力又实在不宜太大,于是老登一拍脑门,干脆把继承人的历练放到异世界去——他的确可以见识现实,他也的确可以积攒经验,但就算卫太子手腕高明天赋异禀,真的把权谋玩出花来,他的威望也只能影响到两百年后,而对他老子屁股下的位置并无动摇;于是权力结局相对稳定,父慈子孝的局面就还可以维持下去。
  某种意义上,这还真是卡了一个精巧的、难以想象的bug。又能为太子提供充足的发挥空间,又不至于在政权内部制造过于敏感的权力冲突;只能说老登耍弄权术的手腕,确实是精妙绝伦,远超想象,居然能够在不动根本的前提下,巧妙将形势给敷衍过去——虽然只是治标,但看起来还真的可行呀!
  所以说人聪明就是聪明,有的时候不服都不行。
  不过……
  “让皇太子去管援助的事务?”穆祺道:“恕我直言,这不就等于让诸葛丞相帮陛下看孩子么?”
  你们姓刘的也收敛点,逮住一只肥羊就往死里薅羊毛是吧?使唤驴呢?
  带了大的带小的,好不容易把阿斗拉扯大了,反手还要接管武皇帝的好大儿——怎么,诸葛丞相府是你们老刘家的御用幼儿园么?
  刘先生……刘先生沉默了少顷,低声道:“长安会加大援助力度的。”
  即使三国位面天下平定,几十年战火带来的疮痍也必定创巨痛深;为了减轻季汉重建的压力,双方早在成都就曾达成协议,同意由西汉出面提供援助;先前被作为生鲜货物流放到另一个位面的官吏,就可以视为援助的一部分——当然,迄今为止,这种援助依旧属于最高层的口头共识,还没有落实为具体协议,详细数目其实是非常之不确定的。但现在刘先生金口玉言,无疑暗示着数目上巨大的谈判空间——只要诸葛先生肯在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让一让步,很多事情其实是好谈的。
  不过,这种加大的援助力度算什么呢?给诸葛丞相支付的幼儿园学费么?
  穆祺扶了扶额,再不说话了。
  阅兵结束之后,皇帝再召集这一次功勋尤为卓著,立有破阵先登之功,已经有望封爵的士卒姬将领,为他们赐下宴席。宴席之上,天子又让人把太子抱了出来,在自己身边专门安放了一个绣墩,让他围着小被子乖乖在上面坐好,认认真真旁观亲爹和基本盘交流感情,同时也是老实充当自己的吉祥物角色——皇帝把继承人放在这里,一面是让基本盘认人;另外也是安铁盘的心:只要大家和太子相处愉快,那将来就算皇位传承,过往的交情也总可以保证利益不变。大家可以放心效忠,而不必担心其他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