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譬如说,女真人烧杀抢掠,已经彻底摧毁了黄河两岸脆弱的灌溉系统,水源匮乏土壤盐碱化,生态承载力大大下降,经济恐怕几百年内都难以恢复;又譬如说,大量的文献、古籍、珍宝已经在野蛮人的火焰中彻底毁掉,无论之后如何搜罗,也没有办法挽回这些孤本了——失败就是失败,失败了就要付出代价。所谓“复兴”,也不过是事后的找补,竭尽人事罢了。上医治未病,事后的找补,效力自然远不如事前的挽回。
  不过,要在事前挽回靖康之耻,那难度确实太大太离谱了;至少在穆祺的印象中,还真没有几个铁头娃敢于挑战这种超难任务;而现在看来,这位勇于探索的同行,也实在没有办法逾越界限。
  完不成任务是很麻烦的,尤其是这种几乎直接决定了文明兴衰的任务……穆祺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还请几位不吝援手。”
  虽然说是“交易”,但姿态还是要放低。所以他语气柔和,尽力表达了恳求之意。而刘先生——刘先生愕然片刻,回头看了看两位将军。
  “……好吧,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傍晚时分,四人换上伪装的衣服,再一次穿越了“门”。
  出乎意料,门对面并不是恢弘的宫殿或者整肃的军营,而是一座园林——莺啼雀啭、草木披拂、香风徐起,错落有致、梦幻有如仙境的园林。
  ——不错,仙境。
  此时明明蝉鸣起伏,四面培植的兰花与海棠错落有致、清香环绕,起伏摇曳,好一片初夏繁花似锦的盛景,但四人刚一落地,却只觉得凉气扑面,双腋生风,衣衫猎猎鼓动之中,竟然感受不到一点热意;如果极目远眺,还能看到远处奇石参差、草木掩映,隐约有乳白的云雾自石中扶摇而起,散成氤氲的清气。
  即使以孝武皇帝生平纵横南北的千百般见闻,也实在没有见过这样奇巧、精致、美不胜收的园林;尤其是四面升起的雪白云气,弥散飘荡,莫知东西,真仿佛是置身仙境,有千种祥云、万条瑞气,恍惚不在人间;所以他举目四望,居然一时看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布置的呢?朕的上林苑怎么就布置不出来这个效果呢?这道君——道君皇帝挺会玩的哈!
  所以说真是难得,纵然见多识广如武皇帝,此时居然也愣在原地,瞠目结舌,颇有乡下土包子的局促感。而此时此刻,远处云雾萦绕之中,终于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这巨石是道君皇帝亲封的‘磐固侯’,上面的云雾瑞气,多半是冰片和龙涎升华的效果。”
  四人一齐转头,看到一个长衫的青年男子自山石背后转出,面色苍白,双颊深陷,形容甚是憔悴,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夺目,依旧引人注意之至。
  青年男子抖一抖衣袖,拱手行礼,极为谦恭。
  “在下苏莫。”他缓声道:“烦请诸位下降,是想请各位贵客稍施手段,帮我处理一下道君皇帝的问题。”
  大概是猝然碰面,反应不及,花木之下一时有点寂静。穿越时空来的几位“贵客”微微愕然,显然都没有预料过这样仓促的会面,所以竟有些沉默。直到片刻之后,刘先生才终于开口,但回话却是匪夷所思,完全超乎意料之外:
  “你说这巨石——这磐固侯里——塞了冰片?”
  “是的。”面对这样天马行空、莫名其妙的问题,苏莫倒也并不诧异,他依旧认认真真回答:“是从南洋三佛齐进口来的陈年冰片。与冰块混合后缓缓挥发,有驱逐蛇虫的功效。所以无论三春还是盛夏,道君皇帝的园林里永远不会有一只蚊虫。而且微风徐起,一定是清香怡人,沁人心脾。”
  又是花、又是树,又是水,又是土;这样的盛景远远看上去是漂亮极了,一旦凑近了仔细玩赏,那难免就要与成窝成堆的蚊子苍蝇大打交道,就连武皇帝春夏时御临上林苑,都必须得时刻笼着蚊帐、备着香胰,否则稍不留意,那就只能带着一屁股的肿包屁滚尿流的逃回宫里——蚊子可不管你什么皇权威严,胆敢触犯就是一通猛蜇;因为夏天的衣服宽大又透气,蚊虫钻进钻出,咬的部位往往还特别难堪,真是活见了鬼。
  仅以此观之,在园林建造和生活情趣上,道君皇帝确实是比武皇帝构思巧妙,出人意表——用冰片来驱虫!这谁能想到呢?
  真会玩啊,真会享受啊,这小王八犊子!
  老登面色微妙,显然还在回忆过去在蚊虫惊扰下的痛苦往事,并难免的生出了一点忌恨。而穆祺迟疑片刻,低声开口:
  “三佛齐进口的冰片……很贵吧?”
  天然冰片是龙脑树的分泌物所凝结成的珍品,因为产量极为有限,即使在培育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价格也可以称为高昂,巅峰时一公斤就要一两万,直到后来才被合成冰片打了下来;而在开采原始、运输困难的古代,这样跨海而来的香料,要价恐怕更匪夷所思。
  苏莫道:“十几年的价格其实还好,一两冰片要五六贯钱,三两银子而已。”
  三两银子一两冰片,这叫“还好”?
  “但现在不一样了。冰片的价格少说翻了十倍有余,连京城的药铺都断供了。”苏莫语气平淡:“至于为什么嘛……诸位看到的还只是此处园林的冰山一角;而这一处位于汴京西北的园林,也不过是道君皇帝十几年兴造的宫观的冰山一角。而道君皇帝巡游的每处宫观,都要日日不停的用冰片、沉香熏蒸,仅此一项的花费,每年便在十五万贯以上。”
  穆祺:…………
  刘先生:…………
  卫霍:…………
  说来也真是奇妙。为了自己的神经健康着想,穆祺其实并没有怎么给刘先生科普道君皇帝的神奇往事(他是真害怕讲着讲着,反把自己气出个好歹);但尽管如此含混朦胧,所知不多,在现在——现在,仅仅只听完了道君皇帝平生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之后,刘先生深吸一口凉气,依旧迅速下定了决心。
  “好吧。”他说:“我们帮你搞掉他,什么时候动手?”
  第121章
  不得不说, 道君皇帝确实是非常有品味、非常会享受;苏莫带着他们七转八转,分花拂柳,由曲径通幽之处, 转入一处临水的小小阁台;众人;次坐下,只见四面繁华如绣, 落英缤纷, 泠冽水汽, 扑面怡人;阁外则是水声叮咚, 错落有致, 犹如金玉交击、铿锵作响——这都是是道君皇帝亲自挑选、亲自排布的奇石阵列,溪中潺潺流水冲过奇石的空洞,可以随节奏幻化出千百种音乐的旋律, 号为“天律”。
  显然,这又是一项老登做梦也没想象过的享乐(毕竟, 不要说区区一个孝武皇帝, 就是穷极大汉的所有人才储备,恐怕也没有几个能与带宋道君皇帝比较乐理知识的), 所以老登盘膝坐在石凳上, 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不过, 这样的乐声恰恰足以作为天然的阻隔,挡住一切有意无意的窃听。苏莫环视周围, 再三确定无误之后, 终于轻声开口:
  “首先, 请允许我为诸位介绍现在的局势。”
  老登立刻挺直了后背,杀气淋漓的瞪视了过去!
  “先谈谈金人的动向。”苏莫道:“三日前得到的消息, 金人的先锋已经渡过了黄河,河北河南的防线完全崩溃, 局势不可收拾。”
  既然已经渡过了黄河,那距离汴京也不过只是十一二日的路程了,真就是骑兵几个冲锋的距离而已。这样迫在眉睫、几乎倾覆在即的局面,也难怪苏莫着急忙慌,被逼到割肉让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拉拢外援了。
  不过……
  “渡过黄河?”穆祺略有诧异,他看了一眼四面的花柳,愈发茫然:“现在是……现在应该是初夏的时节吧?”
  每到春夏之交,上流冰川全数解冻,黄河流量也会随之暴增,所谓汹涌澎湃,浩浩汤汤,两岸茫茫,不可飞渡,已成天险之势;而这样的局势,则天然有利于守卫的一方——只要把守住几个关键的渡口,那任凭对手战力强上十倍百倍,也只能望洋兴叹,绝不可涉雷池一步;更不必说,女真人生长自辽东黑山白水,对水战一向隔膜,强渡的可能性还要小得多。
  说实话,如果是在冬天河水封冻的时候,女真人顶着严寒来个一波流速通,那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在现在强行横渡……他们真能飞不成?
  苏莫闭上了眼睛。
  “现在的确是初夏,河水正湍急的时候。”他低声道:“不过,金人过来得非常顺利……因为他们没有遭遇任何抵抗。”
  穆祺:???
  这是什么小众的、类似于汉语的语言么?怎么他听不太懂呢?
  他茫然转头,然后看到了另外三位脸上那种同样迷惑的表情——显然,他们都没听懂这一句简单的陈述。
  “……什么叫‘没有遭遇任何抵抗’?”
  “字面意思。”苏莫道:“金人尚未接近黄河防线,守军即不战而溃,四散奔逃;逃——逃跑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处理掉渡河的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