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显然,这一句当头棒喝效用显著;夏侯楙浑身一颤,眼神立刻清澈了起来。他再不犹豫,起身就要去取兵符——夏侯楙的脑子还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在紧要关头承担起临机决断的重大任务,所以事到临头还是不能不将大事委托给可以信任的人物——比如真正从寒门士人爬到如今这个位分,胆气与才能都相对更为充裕的吴质;至少这位靠着皇权一路擢升至如此地步,论利益及身份都与蜀军势不两立,想来还足可以信赖。
  事到临头,吴质也在不客气。他谢都没有谢一句,劈手就把兵符夺了过来。还好,因为事态紧急,两军剑拔弩张,所以前几日夏侯楙特意调换了位置,将自己的住处搬到了军营附近;如今这个安排恰恰方便了他们,只要出门后狂奔百余尺,他们就能找到可信的将领,传达命令,收拢部队——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第二声沉重的、轰鸣的爆响,地面再次震动,掀起了无数的尘烟。
  对于长安城的总攻是在子时一刻发起的。
  这几天僵持的时间里,蜀军都在半夜分批出动,趁着夜色的掩护挖掘隧道,蜿蜒曲折,逐步逼近长安城墙;等到工程初步成型,再在隧道的尽头安放塞满了炸药的木箱。一切准备就绪,当日子时二刻,安放于城南的炸药首先爆炸,外墙地基坍塌,受力结构全盘崩溃,五六米长的墙体尽数倒塌,带着上面的工事和岗哨一切倾翻。布设的防线算是全盘清空。
  当然,以驸马身份留守金陵的夏侯氏固然是个蠢得可以扬名敌国的顶级蠢货,但他手下却不是没有能人;这些能人尽心尽力,倒也把局面糊弄得相当不错;比如说城墙戍守的士兵就经历过严格的训练,即使么面对这样匪夷所思的剧变,也没有一哄而散、各自逃命,而是努力试图补救局势,阻拦敌军。
  但问题在于,在三国时代的攻防演练中,城墙坍塌多半是前期修缮不力,工匠浑水摸鱼,搞了豆腐渣工程——毕竟你也实在不能指望攻城方那点落后的冷兵器可以对石墙造成什么威胁;所以,在现有的兵书中,城墙塌陷的应对方法很简单,那就是顶着箭矢飞石往塌陷部位里填土袋,防止敌军趁隙攻入——考虑到战场上一片混乱,这种顶着杀伤硬往上冲的战术,就只有反复操练打磨,硬生生练成肌肉本能,哪怕用鞭子抽烙铁烫,烫也要烫得士卒们不假思索,背上土包就往坑里跳。
  于是,在当下的情形里,这些被练出了刻板本能的士兵毫不犹豫,纷纷奔上城楼背起土袋,接力扔进——扔进那处处七八米长的塌陷坑道里;于是土袋飞舞如雨,在夜色中前赴后继,尽数投入了坑道。
  愚公移山,蚂蚁搬家;理论上讲,只要填入的土袋够多,总可以把坑道填平——当然,要达成这个工作量需要多少土方,那就不是只知道按部就班的士兵们可以计算得出来的了。
  总之,在着急忙慌、勤勤恳垦地填了小半个时辰的土方之后,这些老老实实照章办事的士兵们终于听到了第二声爆炸——更加激烈、更加响亮,波及更加广泛的爆炸声。
  是的,第一波爆炸不过只是佯攻而已;等到守城的人手和物资都耗费在第一个被炸出来的大洞之中后;姗姗来迟的第二波爆炸才会在薄弱处准时发作,制造出意料不到的效果来。
  ——声东击西,小子!
  总之,子时五刻,第二波爆炸准时响起;丑时二刻,整装待发的蜀军先头部队由霍氏率领,自第二波爆炸炸开的大洞悄悄潜入城中,抢先占领显要地势,并构筑了简单的工事。
  按照原本的剧本,这一批敢为先登的前锋是作为敢死队使用的,外面的部队立足未稳,进入之后必定遭遇强力阻击,如果作战不力,搞不好还会全军覆没;所以带队的人必须果敢勇猛,有死不旋踵的决心。这也是武侯力排众议,一定要让新人负责这样要紧任务的缘由——所谓知人善任,越是在紧要的关头,越是不能在人选上放松一丁点。
  远处火光跳跃,近处月色朦胧;即使极力远眺,也只能看到各处起伏摇曳的影子;霍去病跳上高处,弯弓搭箭,左右瞻望,神经绷到了极点——以他的经验,附近应该设有监视的岗哨;只要发现异样,恐怕立刻就会射下如雨的弩箭,制造大量伤亡;所以临敌之时,必得千万分的小心谨慎,如果不能制敌机先,损失恐怕会极为严重。
  ……然后,他环视了一圈,只看到了城楼下黑黢黢的一个大洞,以及大洞旁边晕厥瘫软的士卒,有少数几个人挣扎着从瓦砾堆中爬起,刚刚要举起弓箭,便双腿一屈,向前扑倒在地。
  以霍去病的所知而言,这大概就是穆先生反复强调过的,炸药威力过强之后,产生的气浪对人体的什么“连带伤害”。即使肌肉骨骼没有什么异样,耳膜和软骨也会被剧烈的响动直接震撼,导致急剧的恶心与晕眩,足够在短时间内一切瘫痪战斗力。
  ……看来,上林苑试制出来的那一堆“样品”,威力果然不可预测呢。
  霍将军垂目环视数回,终于轻声出了口气。
  “转告丞相。”他吩咐站立在侧的属下:“就说前线一切顺利,可以按预先的规划行事了。”
  丑时五刻,前线部队突破外城所有防线,直抵内城城下,发动攻势;神兵天降,突如其来,守卫内城的士兵猝不及防,几乎大惊失色。好歹负责守卫的官吏胆识过人,连斩数人,迅速稳住军心。正待官吏大声呵斥,勒令士卒各就其位时,下面攻城的士兵却忽然散开,推出了一辆偌大的木车——眼尖的人立刻认了出来,这应该是西川诸葛老贼打造的什么“连弩”,据说以脚踏蓄力,射程极远劲力极强,连铁甲都不能抵挡;可是,就算是这样的劲弩,似乎也不可能拿厚重的城墙怎样,缘木求鱼,不过徒增笑耳——
  不对,借着远处熊熊的火光,已经有人看出了连弩上的异样——架在车上的并不是粗铁锻造的厚重弩箭,而是一根木制的箭矢;箭矢顶端甚至没有箭头,反而绑着一个沉甸甸晃荡荡的累赘的布制口袋,完全——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杀伤力。
  于是,就在无数双诧异的目光之下,蜀军小心翼翼地点燃了木箭的尾部,而后连□□车,积蓄劲力;等到力道终于松开机关,令木箭直飞而出,奔向城楼而去!
  卯时一刻,随着蜀军大部分批进城,长安内外城的防线均已告破,虽然仍有顽敌在拼死抵抗,但终究是游兵散勇,再也无力逆转大局。
  卯时五刻,主将诸葛丞相乘马步入长安内城,并亲手于城楼上悬挂旌旗——自此,至初平三年,李傕、郭汜之乱以后近四十年,凋零丧乱之极的关中长安旧都,终于再次迎来了汉家的旌旗。
  凌晨的寒风冰冷而又泠冽,即使武侯入城前特意加厚了衣服,此时亦觉寒意如水,绵绵不绝。但在如今,这样的寒意却反而能使人清醒而又敏锐,更能回忆起某些久远的往事……于是汉室的丞相抬起头来,仰望着上方猎猎飞扬的旗帜——玄色为底,仅以金线刺绣一个“汉”字;而现在,那个由昭烈皇帝亲笔书写的字体正在空中飞扬跳跃,细微金光闪烁而起,仿佛是盘旋的一条活龙。
  “太阳要升起来了。”
  他轻声道。
  第118章
  后世的史书也许会千万遍的描绘这光辉而宏大的一刻, 以无穷的修辞与想象涂抹这堪称历史转折的伟大奇迹,并反复回味它象征的重大意义——断绝的居然可以连续、死灰居然还能复燃,摧折的居然依旧复苏;此种意向之后的伟大征兆, 必将回荡于千百年漫长的时光中,激励起无可言喻的情绪。
  但无论将来的描摹会有多么的深刻, 在身临其境的此时此地而言, 这迎来胜利的伟大时刻却实在没有什么能动人心弦的审美价值——虽然锦旗在头顶猎猎飞舞, 但四面却依旧是一副昏暗、混乱的模样;远处的火光依旧在起伏摇曳, 而众人的寒风凛冽, 依旧送来了远处绝望恐怖的厮杀喊叫,以及浓郁的血气。
  显然,即使蜀军控制住了内城的要津, 各地零星的战斗也仍然在继续;在这种血腥狰狞、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当然不可能会有神人能生出什么见证历史的慷慨情绪;实际上, 紧随在丞相身后的穆祺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了上来, 虽然有气无力的环视了一遍周遭,却一声也没有吭——他还在腰间塞进了一个相机, 但现在除了打开镜头象征性的随意拍上两张, 那就连挪动一下脚步, 换个机位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说先前少不更事,还会对战争有什么玫瑰色的幻想;那么在第一线见识过一夜攻城之战以后, 穆祺就深刻体会到了这种暴力活动的冗杂、繁琐、不可理喻——不错, 不是血腥残酷, 而是冗杂繁琐;或许是因为他身处在后方大营,眼之所见耳之所闻, 并非是战场的砍杀与叫喊,而是从各处源源不断送来的消息:
  前线直接作战的消息、后勤物资调动的消息、各处斥候打探到的消息;千万条消息水一样涌入武侯驻扎的中军, 偌大的营帐盛设蜡烛,灯火煌煌犹如白日;在这一夜的每时每刻,都有千百人从四面的帐门进进出出,吞吐不可计量的信息;脚步声纷至沓来,呼喊此起彼伏,甚至都直接压过了外面城墙倒塌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