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皇帝会害怕伤和气?这话说给泰山府里的死鬼,连死鬼都不会信,但在场当然没有人敢否认至尊的话,于是大家默然不语,听着皇帝做了最后的判断:
  “……所以朕想,要是涉案者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劣迹,那也不是不可以抬一抬手。从宽免去死罪,让他们去工坊中做做苦力,办点实事,也算为国家尽一份心力,稍稍赎一赎罪过吧。”
  第114章
  从后续的结果来看, 皇帝陛下的宽仁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以后的重大政治判断;当月十五日,他公开向长安城问安的使节释放缓和的信号, 表示自己接纳了大将军的谏言(大将军:?),同意对底层的官吏高抬贵手, 以苦役代替杀戮的刑罚;十六日, 他又召见了千里奔赴而来的张汤, 同样宽宏大量的表示, 这一次虽然要以儆效尤, 但总归也用不着杀那么多:
  “朕想,这一次处罚的力度还是要控制。”圣上很和蔼的说:“总的来说,杀的人不易过多, 控制在两三千也就可以了。”
  帐中并无一个人出声,只有——只有站在旁边的某位穆姓方士晃了一晃, 将一边的水盏打翻在地, 哐啷就是一声巨响。
  皇帝回头瞥了这冒失鬼一眼,神色微诧异;显然, 圣上是发自内心的觉得, 只杀两三千五六千已经是十足十的“宽仁”、“慈悲”, 非常之有自控力的表现,所以根本搞不懂这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失态——再说了, 如今这所谓的“宽仁”, 不也是你这小子会同了老登联袂登场, 反复陈情,千般游说, 才从朕口中套出来的条件么?你自己又惊骇什么呢?
  皇帝索性不再理他,转过头去注视张汤。御史大夫张汤依旧毕恭毕敬、匍匐在地, 没有一点其余的神色——或者说,在□□案爆发,他被迫押注上整个家族的政治性命来自生理性命之后,他就实在没有精力做出其他的表情了。张汤只是低沉的、漠然的开口:
  “请陛下示下,该杀的都杀了之后,其余的该怎么料理?”
  皇帝想了一想:
  “朕也不为难他们,虽然死罪已免,活罪终究难逃;留在关中骇人视听,干脆就流放吧。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浮财,就流放到……”
  说到此处,皇帝微微有些迟疑。显然,所谓“网开一面”,并不是圣上展示出了某种不寻常的慈悲,也绝不是大将军的沉默寡言力重千钧,足以挽回莫测天心;而是——而是穆祺的游说相当给力,足够打动圣上冷酷的内心;而这种立竿见影的游说,当然不可能是出自仁义道德,而是极为赤裸裸的引诱。穆祺直截了当的告诉他:
  “——陛下要知道,人其实是最宝贵、最可靠的资源之一;尤其是经历过教育,懂得服从指挥的人,那简直就宝贵得无可言说了……”
  要想以全新的技术造出全新的神物,就必须得持有足够的资源;要想挖掘出足够的资源,就绝不能仅仅只局限于关中一地,而必须放眼天下,将视角投遍天涯海角。当然,此时的天涯海角可绝不是什么浪漫优雅的美称,华夏辛苦耕耘千余年,到现在也只是把关中山东河北河南改造为了适宜统治的熟地,而长城以北长江以南,广大茫茫辽阔的所在,仍然是人烟稀薄文明凋零的蛮荒地带,属于挖矿队开拔过去只能看犀牛和大象龇牙的那种。
  真龇牙——现在江南官吏还要固定给皇帝上贡犀牛角和象牙呢!
  要想在这种地方招人开矿,那可真属于想瞎了你的心了;且不说江南漠北的人半土半野,高兴了下山当汉天子的子民,不高兴了上山当无拘束的野人;就是真用报酬把人拉过来了,当官的也别想着能赶什么进度——别的不说,当地土人听得懂你中原的话吗?
  什么叫书同文,什么叫车同轨?秦始皇帝一个陕西的土老冒,他的命令还能管得了在江南光着屁股撒欢的渔民了?
  所以说,要想开发蛮荒,要想宣传教化,要想将生地逐步开发为熟地;就必须得从中央挤出人力,把知书识礼认同中原文化的士人派过去,一寸一寸的争夺生存空间,一步一步的浸染礼乐教化,为汉文明的扩张打下坚实的基础。而显然,一般脑子正常的中原文化人,都不怎么乐意到江南看犀牛龇牙,所以封建时代开发蛮荒的大招,往往就只有一个——
  流放。
  众所周知,带宋之前及之后一切朝代,在海南岛上的教育投资,都比不上带宋的一根毫毛;因为带宋大笔一挥,敢把苏轼这种历史排名前三的绝顶文人往琼州一扔,“不辞长作岭南人”,有力支持了海南岛的教育业与旅游业;至于丁渭李纲赵鼎等名相如云,那更是有力推动了海南岛治理水平的上升。当然,至于当事人本人高不高兴,那往往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有这样的成功案例做参考,皇帝霍然心动,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一如先前所言,人头割了,毕竟长不起来,这样珍贵的、可以用于改造蛮荒的资源,要是平白无故的浪费在杀戮与斗争中。似乎也实在有些可惜。所谓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如果能将他们善加利用,那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当然,流放的地点是要斟酌的。皇帝稍一迟疑,站立在侧的穆姓方士立刻屁颠屁颠的上前,呈上一张详细的地图。这张地图描绘了江南及漠北沿江沿河易于开采的矿藏——硫磺、石灰、铜矿,开采后可以直接乘船水运,运回关中加工。算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不过,开采这样的馅饼,也需要恰当的安排人手;流放过去的官吏肯定不可能是老神在在悠哉悠哉,挺着肚子当老爷;要是能教化得动蛮荒野民,还可以差遣蛮荒野人下矿干活;要是教化不动或者干架不行,那多半得脱了长衫自己下地干——这就非常之考验体力了。因此穆祺在舆图边做了标记,暗示皇帝要尽量挑选身体健康、筋骨结实的犯官,让他们到矿中“将功补过”,好好吃上十年的灰土,再谈宽大赦免的事情。
  可惜,穆祺最残酷、最刻薄、最冷漠的假想,也比不上皇帝陛下纯粹出自天赋的随意发挥。在穆氏的想象中,流放南北从事苦力,十个当中多半要死五六个,胼手胝足心血交瘁,已经是极为残酷恐怖的刑罚;但在圣上的发挥中,这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过分的“宽大仁慈”了;所以他只扫了一眼舆图,就顺便拎起毛笔,在图纸边批注了一句:
  “自首者优先”
  ——看到没有,就算是下矿做苦力,那也已经是非分的宏大恩典;你还得老老实实、一分不差的交代罪行,才能勉强换来一个存活率不过百分之四五十的苦力差事;而且,在领受此恩典之前,犯官恐怕还得发自真心的撰写一份谢恩的奏表,恭恭敬敬地向着长安宫廷的方向磕大头。
  敲骨吸髓之后,还要人家发自内心的感恩,果然这世界上的残酷,真是远远超出了一切天真者的估计。
  皇帝抛下毛笔,用手敲一敲几案,于是张汤膝行而前,恭恭敬敬地将舆图接了过来。圣上平静开口:
  “流放和杀人的名单你先拟好,朕过目之后,就让廷尉动手。对了,接下来还要操办犒赏有功将士的大事,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不能沾了晦气——你们动作要快一点。”
  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听得旧人哭?实际上,在当今圣上的处事风格中,被弃如敝屣的旧人已经不是什么哭不哭的问题了,而是连死都得挑好时间、挑好气氛、挑好位置,要死得干脆、死得安静、死得悄无声息,不能打搅了陛下宠幸新人的兴致。
  而如果更想深一层,这冰冷漠然的要求,既是处置犯官,又何尝不是在处置张汤呢?等到大事了结,张汤这个同样牵涉大案的御史大夫,是不是也得在私下里干脆利落的自我了结,不要给圣上添一点麻烦?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或者说,也没有人敢知道这个答案。张汤只是恭敬下拜,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和张汤交完底之后,劣币案中最残酷、最血腥的大清算环节,就算大体了结。一如先前所说,在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里,皇帝并不太愿意返回长安,亲自见证杀人杀得血流成河的恐怖景象——喔,这倒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怜悯,纯粹是猜到了京城中自己的宝贝亲戚一定会哭哭啼啼,喊天喊地,到处求情,所以根本懒得见他们而已。
  当年江充搜查巫蛊,武帝却特意待在甘泉宫中养病,基本也是出于同样的意思。所谓眼不见为净,只要离长安城远一点再远一点,城中的一切血腥脏污就沾不到他的身上;皇帝依旧可以从容平淡,置身血海之外,做一朵干净而纯粹的盛世白莲花——大抵如此。
  但很可惜,盛世白莲花白归白,却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不染尘泥,清白无垢。在大刀阔斧、痛痛快快的事情做完之后,皇帝又要办更艰难、更琐碎、更不让人痛快的麻烦事了。
  ——他得琢磨着和儒生们辩经了。
  有句名言说得好,天下的事情,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儒生全部站在对立面,杀他们都不用第二把刀子,驻扎在长安附近的军队就能把事情办个干干净净;要是儒生完全是自己人,大家联合起来收拾豪强,其实也可以合作得非常愉快。但现在的麻烦在哪里呢?麻烦在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这群潜伏在自己朝廷内部的士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