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他毫不犹豫,略微捋一捋衣衫,直接拜了下去:“侍中高见,仆唯侍中马首是瞻而已!”
  “这如何敢当?请起,请起!”司马懿赶紧起身,亲手将人搀了:“郭将军谬赞,老夫实有不安。之后的大事,还要拜托郭将军一一照应呢。”
  司马懿是真要对蜀军做什么大事么?
  那肯定是绝无可能的。司马懿又不是什么盲目自信的傻子,当然知道他对郭淮口嗨的那些有多么的不切实际,更知道所谓的“软肋”有多么的不靠谱——诸葛亮之缜密细腻,是他交手数月以来,深有体会、绝不敢稍稍忘怀的关键。就算天时凑巧,此人当真因为奔波而生病卧床,这样细密谨慎的角色,又怎么会不留下一点反制的手腕?真要信了什么“蜀军虚弱动摇”、“战局优势在我”的鬼话,那再多兵力都是不够送的。
  不过,司马仲达言之凿凿,倒也不是全然诓骗;他的确需要一场胜利解套,也的确物色好了一场可靠的胜利——数日之间,司马氏派探子四处搜查,已经物色好了一块上好的战场。那是两军对垒日久,蜀军为了减少后勤损耗,在前线临时开辟的菜地,地里种了不少生长极快的野菜,隔三差五就要来施肥。而司马懿暗自揣度,早就已经预备好了,等到蜀军来收割野菜,他就率精锐部队全数扑上,以多打少,以强敌弱,保证可以打一个措手不及;精锐部队速度极快,即使蜀军主力反应过来,他也早已从容转进,绝不留什么缝隙。
  魏军与蜀军正面对垒,司马懿肯定心中发虚;但率领精锐暗算割菜浇粪的民兵,搞一场“粪坑大捷”敷衍局面,那他还是信心十足,手拿把攥的嘛!
  当然啦,耗费这么大的精力收拾一点民兵部队,那肯定是得不偿失之至,精算起来等同于倒贴。但天下的事情不能算得这么细,有时候还得考虑考虑情绪价值——司马侍中早就让人伪造好了旗帜和铠甲,得胜后直接命人献上,就说是蜀军溃败时散落的战利品;如此俘获无算、大获全胜,那情绪价值不一下子就起来了吗?
  要是嫌这个价值还不够,那司马侍中还预备得有破烂三轮车一辆,先前偷到的木牛流马半座,就说这是诸葛亮被他们追得走投无路,夺命狂奔,以至于连宝贵的爱车都顾及不上了——这样一来,情绪价值不就更大了吗?
  横竖诸葛亮旅途奔波,多半要生点不大不小的病;那一时半会在军中卧床不起,也就根本没法亲自现身,辟司马仲达的谣言。魏军将士又不能奔赴诸葛氏帐前查验,不也只有信了主将的发言?到时候内内外外一片赢麻,士气问题不就自然而然的解套了么?
  ——什么,你说这样低劣的鬼蜮伎俩,长期来看必然露出马脚?那就不必多虑了。司马仲达早就准备好了后路,等到在菜地和粪坑打出了一场大捷,挽回自己的名声,他就要准时准点,按方生病;开始阿巴阿巴,大流口水,然后卧床不起,不能不上表请辞了。
  只要一上表请辞,那看在托孤重臣的身份上,看在这场“大捷”的颜面上,皇帝大概也不好为难什么,只有降旨俯允,让司马仲达体面收场。只要能顺顺当当抽身而退,那接下来战局如何糜烂,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要是接手的将领无法应对,被诸葛亮一通操作打得屁滚尿流,那搞不好朝野上下惊骇之余,还会深刻怀念起司马侍中的丰功伟绩呢。
  ——好歹司马侍中还真能顶住诸葛亮,是吧?
  总之,无论事情如何发展,司马仲达都只有小赢、中赢、大赢;蜀军可能血赚,但仲达永远不亏。这就是世家名士精深高妙的处世哲学,哪里是寻常人物可以预料得到的呢?
  司马懿沉吟片刻,终于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
  “司马懿到底还是忍不住了。”穆祺道。
  第100章
  “司马懿终于忍不住了。”
  某种意义上讲, 这种大人物的行动其实并不难猜;在往魏军营帐中送了一份女装成功破防司马懿后,诸葛丞相就已经猜出了宣王之后可能的举动。要么仲达抛下颜面,一心为国, 不惜损耗威望,也要派人请来圣旨, 稳定军心——从宣王的秉性来看, 可能性非常之小;要么就是司马懿缜密安排, 设法从犄角旮旯中给魏军搜刮出一个虚空大胜出来, 想办法涂脂抹粉、裱糊场面, 然后迅速抽身,那管他洪水滔天——这应该是最大、最实际的可能。
  所以,在蜀军使者一瘸一拐返回大营之后(被司马懿这破防老登给一通板子打的, 所以说老登就是小气),穆祺就派人在战略要地安设了红外摄像头, 每日都要用ai分析异动。但这么精密布置十余天, 没有在紧要关隘发现一丁点魏军的踪迹。反而是他例行派无人机巡逻,却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察觉出了猫腻, 而这个地址亦匪夷所思, 完全超乎于意料之外——
  “菜地里发现了魏军的探子。”穆祺举着红外照片:“一连几天都发现了踪迹, 应该不是巧合。”
  说出这一句话时,他的神色略微有些茫然。而旁听的卫青霍去病两位, 神色亦同样的茫然——在确认司马仲达必然会铤而走险之后, 他们反复推演, 认为宣王多半会聚集优势兵力猛攻一处战略要地,以多打少以强欺弱, 不计损失不惜代价,哪怕赢得的是一场惨痛的、悲哀的、根本不值当的胜利, 也一定要拼命打破这僵死的局面,费力挽回损耗的威望;而他们所有的布置,也基本都是围绕着各处要害展开,充分备下了预案。可现在——无论从哪个方向上来看,一块菜地都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吧?
  冠军侯愣了片刻,将菜地的地势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只能迟疑开口:
  “……他要下毒?”
  是的,他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区区一点野菜有什么左右局势的关键,于是思路只能往下毒上走——在菜里下毒,药翻蜀军争取优势什么的,虽然实施起来希望也颇为渺茫,但总还算可以理解……吧?
  “那不可能。”穆祺脱口道:“现在根本没有这么高效的毒药,宣王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往菜叶上泼洒一点药剂,就能轻轻松松毒倒数千数万的军队;即使在化学高度发达的现代,这样近乎玄幻的杀伤效力,也只有极少数毒物可以做到——肉毒杆素、高纯度□□、钋;而如今盛行的的原始毒药,顶了天也就是提取不纯的砷化物,毒死个人起码也需要小半两,价格之昂,还与黄金差相仿佛;司马仲达哪里来的本钱,能凑出这么多毒物?
  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剩下的即使再不可思议,都必定是真相。但冠军侯稍稍愕然,却只能沉默,因为这推断出的真相也太不可思议了——你要说攻击个粮道攻击个水源,其实大家都能理解;但你攻击野菜菜地是什么意思呢?总不能毁了一块菜地,蜀军就要拉不出屎便秘而死吧?再说了,为了清洁起见,军营中的秽物多半都被扔在了菜地边的大坑堆肥,粪尿淤积,恶臭熏人,魏军竭尽全力,就为算计一个粪坑,难道不嫌丢人么?
  大家瞪着眼睛彼此张望,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以至于气氛微妙,竟然有些尴尬。还好长平侯果断有担当,沉吟片刻之后,主动建议:
  “不如直接上报丞相,再做处置。”
  一句道出,别人尚可,唯有盘坐上首的刘先生霍然转头,仿佛愣了一愣,才意识到卫青说的“丞相”并非自己任命的哪个怨种,而是现今呆在前线的那一位;于是神情五颜六色的一转。终于变得相当之精彩了。
  消息上报之后,武侯果然做了极为明快的处置。他直接了当地做了批示,认为司马懿就是蓄谋已久,要对——要对一块菜地下手,意图相当之明显。
  至于司马懿为什么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意图嘛,武侯亦婉转做了解释:
  “……司马仲达的心性,不可以常人解释。”
  穆祺恍然大悟:“相父是说,司马懿脸皮实在太厚,不能用一般人的廉耻来约束他?我完全明白了!”
  武侯微微愕然,只能瞥了他一眼,再不说话。
  自从与郭淮等羽翼秘密商定之后,司马仲达就开始紧锣密鼓,为预定的菜地战役做最后的准备。而他所准备的第一项,就是——生病。
  是的。生病。
  一如先前所言,司马侍中早就准备好了,要在菜地大捷后迅速告病请辞,抽身而退,将这个必定会崩塌的烂摊子甩给后人。而既已预备告病,那前置工作当然就要筹备妥当,总不能事到临头突然发病,搞得仓促惶恐不说,还容易被外人看出装病的首尾;所以他心有成算,已经预定了要从现在开始,渐次展示衰竭多病的征兆,让军营中的将领人人见证,引为共识;为将来告病埋下充分的铺垫,也封死小皇帝质疑的一切可能。
  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这就是世家高士从容谋身的手段,真够后来人学上千年万年的。
  当然啦,这种多病的征兆也要小心把控,不能一下子搞得卧床不起,直接搞崩魏军上层的信心。而司马侍中推敲已久,筹谋得也很妥当;如今他时常召见将领们见面,议事时却总要停上一停,捂嘴咳嗽两声;而且咳嗽声由轻至重,能够清晰听出那种仿佛搜肠刮肚、用尽心力的咳喘;等到下属忧心忡忡,主动询问,司马侍中又一定要坚称无事,然后露出某种一看便知是勉力支持、强行伪装的表情来;看到这种表情,稍有忠心的下属当然不能不再三过问。而司马侍中言不由衷、 气喘吁吁的推辞再三,到底会被逼出最关键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