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敢问尊使,奉命都督粮秣辎重的是哪位大臣?”
  传旨的小黄门微微一呆,不能不老实作答:
  “奉上谕,委任北中郎将吴质。”
  司马懿的神色有了起伏。以常理而论,后勤调运不是前线将领可以插手的事情,而司马氏亦一向在这种敏感问题上谨慎自持,从不给敏感的小皇帝猜忌的把柄;但现在,现在似乎也有些顾不得这个这个忌讳了;毕竟,如果大将军寄来的书信所言不差,那让吴质这样跳脱无忌的人来掌管关键的后勤,可能实在……
  “烦请转告吴侯。”他稍一思索,还是开口:“所有辎重,还请尽快筹措,否则耽误大计,必有不妥。”
  思之再三,司马懿还是恪守了本分,没有直接质疑皇帝的任命;不过,他的言辞咄咄凌厉,实在也已经是不小的冒犯了——什么叫“尽快筹措”?军需物资的调集有自己的节奏,要想“尽快筹措”,就必须打乱旧有的部署,以近乎残酷的手段从民间搜刮掠夺;而司马氏督促吴侯“尽快筹措”,无疑便是将这样搜刮掠夺的黑锅给扣在了吴质头上,还是在以“国家大计”做明晃晃的威胁——这当然是很不恰当的。
  这样不恰当的做法实在刺人耳目,所以小黄门微微变了脸色;但司马仲达却明显懒得再敷衍了,他收好圣旨,拱手向天使行了一礼,随后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骑绝尘而去了。
  对于司马懿这种人老成精的角色来说,生平最大的本事就是识时务;什么时候该讲虚文,什么时候讲不得体面,他从来都是清清楚楚,一丝一毫都不会错误;而毫无疑问,现在的局势,就是最为紧急、最为微妙,最讲不得体面的状态;所以他当机立断,迅即启程,甚至都没有浪费时间到洛阳皇宫拜谢皇帝委命,而是带齐亲信绕过洛阳,直奔祁山前线,半点都不敢耽搁。
  在奔赴前线的路中,司马仲达遇到了一直在半道等候的大将军曹真;这两位朝廷举足轻重的军政要人只在马上匆匆谈论数句,充分交流彼此掌握的情报,然后迅速达成了共识:
  第一,诸葛亮调动军队绝对不是虚张声势;朝中近臣所谓“诸葛篡权”的幻想,纯粹是不堪一驳的妄论——按照这个妄论办事,一定要吃大亏。
  第二,如果前线探子观察到的器械规模没有出错,那诸葛亮多半已经解决了运力问题。
  第三嘛……第三就有些魔幻了,曹真递给了司马仲达一块硬结的肉干,是探子想方设法从蜀军地运粮车里偷来的军粮;而司马仲达只掰下一块尝了一尝,脸上立刻有了变化——酸涩、腥膻,同时还有一股浓厚的乳酪味道。
  难吃还在其次,毕竟天下的军粮就没有好吃的。关键是——怎么会有乳酪的味道?
  西蜀气候湿热,可从来没有什么能大规模产奶的牲畜啊。
  司马仲达吐出肉干,脸色不变:
  “是鲜卑人?”
  能成规模提供乳制品的必然是漠北的游牧部落;而算来算去,草场毗邻边境的部族也就是鲜卑与匈奴;考虑到匈奴已经大大衰落,再不复汉初的光景,那么有能力为蜀军供应物资的,当然也就只有如今势头正盛的鲜卑。所以这一句疑问,与其说是诧异,还不如说是确认。
  而确认之后,司马仲达的心就沉了下来。因为畏惧中原的强盛,鲜卑一向对洛阳甚为恭顺;往常魏军屯军于渭水,都可以通过河西走廊就近采买鲜卑的马匹和粮食,大大节省运力。但现在……现在,如果鲜卑真的在私下里为诸葛氏供应物资,那他们的立场就实在颇为可疑,往常惯用的采买渠道,恐怕也……
  “子丹以为。”沉默片刻之后,司马懿称呼着大将军的字:“我到了前线,应当如何行事?”
  曹子丹早就在等着这一句话了,他字斟句酌,缓缓开口:“敌势不可揣测。仲达还是要倚坚城,仗强军,事事以求稳为上。”
  “子丹的金玉良言,恰与我暗合。”司马氏立刻道:“那么,朝中的大局,后方的诸多要务,就一切都拜托了。”
  司马懿的动作一向雷厉风行,从无假借;在与曹子丹寥寥数语,确定了防守蜀军的总方针后,他立刻命人快马加鞭,向前线的各州郡传达自己的军令,命当地驻军立即转入最高的戒备,就地修筑工事磨砺兵器,并开始执行战时的防备条例,迅速管控往来的人流。
  这说实话也是不合规矩的,毕竟司马懿尚未走马上任,仅仅是在以个人的权威强力推动战局,纯属情急之下的不得已为之。但就是这样不得已为之的紧急调动,仍然还是没有防住天大的纰漏——驻守于渭水上流、郿城一带的魏军原本正在筹备物资,收到司马氏的调令后刚要遣散闲杂人等,设法退守坚城;但准备还没有做到一半,蜀军便突然自箕谷中冲出,高速冲锋、锐不可当,一举撕破魏军尚未构筑完毕的防线,于雷霆电火之间攻占郿城据点,俘获甚众。
  消息一旦传出,便立刻震动了魏军高层。自诸葛氏南征孟获以来,曹魏的有识之士就一直在设法窥探他作战的风格;而长久窥探的结果,都一致认为诸葛亮是求稳求重,从不轻敌冒进的人;当然,这样的风格并非天生,而多半是出于对现实无奈的妥协。西川的本钱毕竟太少,昭烈帝带来的人才又凋零殆尽,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能支撑大局。而诸多激进、凌厉、高风险的操作,又恰恰需要顶尖的高手亲临一线微操。
  如果手上有年轻二十岁的关、张,葛氏的战术估计要诡谲多变、难以防备得多;但现在只有一个年老的赵云力撑门面,那么作风必然趋于保守,而绝不敢浪战——魏国多年以来的所有布置,都是基于这么个保守的强敌在做安排。
  所以,当骤然收到蜀军强力突击的军报时,一切有识之士都陷入了极大的错愕中。能够避开探子的耳目长途奔袭,这显然是极为冒险也极为高明的战术;但逐一推敲蜀军将领,又似乎实在找不出能执行这个战术的人选——长途奔袭不出差错,是最考验主官素质的军事行动之一,总不能是诸葛氏老夫聊发少年狂,自己披挂上阵了吧?
  被突袭的错愕还未消散,更多的战报就星火一样的递了上去;蜀军预备已久,所图的显然不是一个小小的郿城,攻陷郿城后的第二日,这些精锐部队就换上了魏军的旗帜,趁着附近守军尚未反应过来,沿斜谷道急速北进,连骗带打,攻下几座关隘;兵势直逼陈仓;而沿途防线亦随之彻底崩盘,几乎顷刻间陷入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样凌厉的打法,到底是哪位高人在动手?
  “魏军阵中一定有高人。”
  这是冠军侯晚上回家休息时,对君主说的第一句话。
  是的,曹魏一方的估计并没有差错;在正常情况下,诸葛亮是真挤不出来将领搞大突袭的,这一场意料之外的攻击,纯粹是出乎外力。
  在确认了马谡的真实底细之后,身为丞相秘书的卫、霍二人就被分配了新的差事,调到了镇东将军赵云帐下听候差遣;这一面是为了方便他们近距离接触新时代的军事,熟悉全新的暴力形式;另一面也是让他们襄助镇东将军,弥补赵云年迈体衰的疏忽。而郿城—箕谷的突袭,就是两人借由“参谋”的名义说服赵将军,设法整出的大活。
  说实话,前线的守军被这两位精心算计,败得其实也不算愿望
  不过,虽然旗开得胜,斩获极多,几乎彻底摧毁了魏军于陇右的第一道防线,但冠军侯心中仍然是不满意的。在他原先设想中,蜀军既占据了提前动员的时间优势,又有穆祺提供的种种超时空情报,原本该一鼓作气、乘胜追击,至少也得攻下陈仓、进逼长安;可人算毕竟不如天算,在向陈仓进发之际,卫、霍就已经敏锐察觉到了异样——沿途的守军固然是猝不及防,一触即溃,但如果仔细检查他们的后勤,却能发现大量修筑工事的物资。这说明魏军已经开始整顿防务,提防进攻;等到他们攻到陈仓城下,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茫然无措的空城,而搞不好是整顿齐备的堡垒。
  这样铁一般的事实横亘于前,他们只好更动计划,改为佯攻陈仓、牵制陇西,吸引魏军主力的注意;而原本预期的战果,自然也要大大减小。
  这样的变故当然不会出自偶然,多半是有人从西川的动向中提前嗅出了不对,早早命令魏军做好了准备,能有这样见识、这样预判的人,当然可以称之为高人。
  事实上,如果突袭的蜀军再贪功冒进一点、再在陈仓城墙下浪费一点精力,那搞不好还会被迅速反应过来的魏军倒过来包个饺子,顷刻间葬送掉一切胜利。而赵、卫、霍果断调整,改以疑兵诱敌,同样是避开了一场可能的谋算,最大限度发挥了这一次胜利的优势。
  双方都预判了对方的预判,胜负生死的转换只在顷刻之间;这大抵就是高手过招的紧张刺激了。
  “天下人物,果然不能小觑。”长平侯轻声叹息道:“不知道曹魏主将,又是哪一位高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