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刘礼说得没错,他确实很不喜欢在这么多人面前念稿子——尤其老登还抱着手臂看着他,一副随时准备挑刺的样子。
  丞相将纸条看过数次,立刻发现了关窍:
  “按照先生所定义的‘中央集权’,集中到中央的权力似乎并不——并不完全在皇帝的手里?”
  顶尖高手总能一眼看出虚词修饰下的冷酷现实,而在这种顶级高手面前顾左右而言他搞政治诈骗,无疑是极为愚蠢的现眼行为;所以穆祺点了点头,伸手往兜中摸第二张纸条,同时思路迅速运转,琢磨着该怎么说服诸葛丞相接受这个颇为惊天动地构想。
  事实上,穆祺本人对中央集权并无特别的偏好。一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并不坚定的进步主义者,圆滑软弱的实用主义者,所以并不会在权力的运转方式上有什么偏执的信仰——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哪一个更为合适,恐怕是需要理论家们讨论一千年才能决定的问题;但现在的问题则远没有这么复杂,因为在东汉末年秩序崩坏后的当下,抛弃中央集权就等于将权力拱手让给了地方根深蒂固的士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弘农杨氏一类,而那个结果嘛……
  地方分权未必是坏的;如果执掌地方政权的力量能够高效运转,也未必不可以构建出一套稳定的封建秩序。但现在的问题是,有资格影响地方政权的士族实在是太菜了——菜到无可言说,菜到德不配位,菜到根本控制不住局面;那么所谓高效运转,乃至稳定持续,自然就是镜花水月,纯粹空谈了。
  在政治上,最残酷最可怕的事从来不是什么吉列豆蒸,而是连斗争都不斗争,就放手将权力丢给最无能、最废物、最不配掌握权力的力量。因此,现在选取什么制度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得把老鼠赶下桌;尽快逼迫那群世家菜鸡把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染指的权力吐出来,分配给——分配给一批至少神经正常,不磕药、不发疯、不满街裸奔的人。
  集权分权都不重要,没有世家是最重要。
  当然,为了巩固中央集权,确立可靠的政治秩序,就必须削弱皇帝的地位。这并非是处于打压皇权的政治正确,而是冷酷理性的算计:就算权力真集中到了天子手上,也绝没有哪个绝世肝帝可以靠一个人运转这样庞大的权力,他必然要找人分享、合作、制衡;而局限于现在的生产力水平,皇帝可以分享权力的人选就实在太有限了——东汉在宦官外戚士族三个鸡蛋上跳了两百年圆舞曲,最终还是支撑不住、一败涂地;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已经犯过的错误,当然不能重蹈。所以长久之计,还是要寻找一个可靠的利益阶层,可以更加稳定的建立秩序、使用权力。
  文彦博称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后世所讥;但实际上,除非彻底抹消封建国家的暴力属性,来个跨越千万年的跃进,否则天子总是要与某些人共天下的。关键在于这些“人”,或者说利益集团是否靠谱——西汉前中期与同姓藩王、与军功列侯、与外戚共天下,事实上也混得非常不错;反倒是武帝之后大权独揽,设立内朝架空外朝,却在几代人里连连翻车,最终把政权倒贴给王莽了事。
  所以,在穆祺的心中,“中央集权+限制皇权”应该是并行不悖的;不搞中央集权,就不能赶老鼠下桌;不搞限制皇权,就不能阻止奇葩皇帝发癫。两样缺了哪一样,都有可能复刻南北朝以来的错误,搞出一个完全的类人体系。
  不过,中央集权也就罢了,所谓“限制皇权”云云,恐怕会给古人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穆祺稍一犹豫,还在斟酌说服的用词,却听诸葛丞相道:
  “如果集中来的权力并不由皇帝全部掌握,那么天下重担,该由谁来负荷呢?”
  穆祺愣了一愣:“当然由四海英俊奇绝之士,共同担下这一副担子。”
  皇帝应该和谁“共天下”?如果按照政治书的标准答案,应该是一个久经考验后富有先进性(相当先进性也是先进性)的利益集团。但历史这玩意儿不是神学,不会有哪个仙人蹦出来屈指一点,强行钦定一个先进性;所以人选的抉择,往往也很难断定。不过还好,现在他们不必纠结这个问题;持续数十年的汉末乱世是最大最有效的过滤器,能从那种彻底的秩序崩坏中侥幸存活乃至展露头角的人物,肯定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英才——而现在的关键,就是建立一套可靠的体系,将这些人选拔出来、磨砺出来,能够顺畅地与他们分享权力,建立一个稳妥的政权。
  当然,分享权力这种事情总是很敏感的,所以双方的回答都是极尽含蓄,小心翼翼,尽力用“天下重担”这种婉词来掩饰最尖锐森冷的内核。甚至在婉转解释完自己的意图之后,穆祺还费尽心思,琢磨着要往回找补两句,免得把场面搞得太僵。但丞相稍一思索,点一点头:
  “这也不错。”
  “我是想说——诶?”
  穆祺霍然瞪大了眼:
  “什么——我,我是说,不知丞相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穆先生的建议是合理的,完全可以答应。”武侯平静道:“当然,具体的细节还有待商讨,权责的交割也需要从容讨,但无论如何,基础的原则上总是可以达成一致的。后续的事情可以后续处理。”
  穆祺:……喔?
  大汉丞相的时间还是太紧张了。在寥寥几句,初步达成最基本的共识之后,这场会面就直接变成了互揭底牌的叫牌;双方一个一个揭开自己的条件,能够统一意见的迅速通过,稍有分歧的容后处理;没有拉扯、没有纠葛、没有无聊的争论,整个流程类似于流水线工作——穆祺从兜中不断摸出小纸条,丞相则一一接过,迅速过目,然后简短答复,或者用随身的炭笔简单记上几笔;等到穆祺最后一张纸条摸完,整个会谈也就算大功告成——全程还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丞相府的办事效率就是这样的高效迅速。或者说,也只有这样的高效迅速不内耗,才能维持一个残山剩水的政权强力运转,以一州而敌九州的现状。
  不过,对于穆祺来说,这样的效率未免就过于天方夜谭了。他上一次穿越是在大安,大安中枢的反应速度与澳洲考拉相仿,批一张擦屁股的纸都要走二十几道流程;这一次穿越是在西汉,西汉的效率当然好上很多,但因为某些个人恩怨问题,他也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了和皇帝——包括死的以及活的——彼此阴阳怪气、勾心斗角上,所以面对这样的局面,难免会摸一摸衣兜,生出匪夷所思的梦幻之感,只觉着根本不像是现实。
  事实并不会以他的恍惚而转移;在高效过完一遍流程之后,丞相再次起身,明白不过地显露了告辞的意思——能够挤出半个时辰见面,已经是日程的极限了;实际上,武侯今日本来就要到城南视察粮仓,才能顺道到石室看一看,否则根本抽不出空。
  不过,在武侯起身时,沉默了半日的刘先生忽然开口了:
  “我想到成都城中看一看,不知是否可以?
  第83章
  丞相告辞之后, 刘先生在成都呆了大概一日,直到时近傍晚才姗姗返回。因为先前有过吩咐,所以卫青霍去病并未跟在身后, 先行回到军营等候消息。但在见到了皇帝返程时的表情之后,他们仍然颇为惊讶——因为那z个表情相当古怪, 既不像是高兴, 也不像是愤怒, 但也绝对说不上平静;总有——总有一种无可言说、无从分辨, 却又若影若现、令人如鲠在喉的纠结感。
  穆祺对这种反应嗤之以鼻。
  “口嫌体正直而已。”他信誓旦旦的告诉两位将军:“这种反应我见得多了, 一点也不奇怪,根本不必多介意。”
  冠军侯:……什么?
  “我敢肯定,皇帝陛下在成都城逛了一圈, 眼之所见,耳之所闻, 一定没有找出什么特别的瑕疵来。”穆祺冷哼了一声:“就大方向来说, 治理没有瑕疵当然是好事,毕竟千里之行, 始于足下;兴复汉室的大业, 自然是越缜密越完善越好。但对他本人而言, 这个结果就未免刺眼了一点——特别是考虑到之前在东市的经历。”
  显然,皇帝陛下在成都城东游西逛问了一圈, 即没有找到敲诈, 也没有找到勒索;那这么一来, 问题自然就浮现了——他们先前在长安城中遇到的敲诈和勒索又算什么呢?
  要知道,西蜀的政权还是一个安顿不过十余年的残缺集团, 制度草创人心不稳,在外还有强敌压顶;在这样艰困苦难的的前提下, 人家都能把政治秩序搞得这么好这么妥当,那定鼎七十余年的大汉治下,那原本并不怎么显眼的小小缺点,就突然间变得凌厉刺眼,难以忍耐了。
  要是古今中外,大家都一样烂,那可能刘先生也不觉得什么;但现在骤然跳出来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那他肯定要大受刺激,并为之破防了。
  当然,刘先生一向不会把时间内耗在自我折磨上;一旦心理防线被突破,那他的愤怒会立刻四处爆发,随机炸死一个不长眼的缺德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