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不过很可惜,这样的尊敬似乎颇有点浪掷了;霍侍中骑的是陛下赏赐的马匹,平白当然不好更换;王某人倒是很有兴趣试一试匈奴单于丢下的好马,但他目光一扫,很快看见了在火边检查平板和无人机电量的穆某人,然后想起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显然,如果穆祺要在军中再施展他那些古里古怪的妙妙工具,就非得继续搭自己的便车不可;如果自己挑选了单于千里驰骋的好马,那么速度一旦加快,颠簸也必定更加剧烈,到了那个时候……
  王某人的脸又拉了起来。他犹豫了片刻,只能告诉有意献上敬意的军官:
  “……我用不着这个,这是单于的马,你们留下来进献皇帝吧。”
  说完这话,王某人心都在滴血。但没有办法,要是他都消受不起这匹马,那天底下确实也没几个人敢于承受。他倒是想把这些马留给后方的大将军,可大将军肯定也不会自己保留,到头来还是得敬献给长安城里的那个小登——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把事情办了,省得麻烦!
  总之,王某人拉长着脸离开了,只留下牵马的军官原地茫然,略微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还好,这种不知所措也只是暂时的,这位军官很快调转目标,大踏步走到人群聚集的中心,开始关心除了讨好上司追求进步以外最重要的事情——瓜分战利品。
  按照十余年来汉匈交战的惯例,汉军攻坚克难缴获的战利品,多半是五五分成;马匹盔甲兵器等硬通货要上缴朝廷充实国库,金银细软奇珍异宝则是大手一挥,直接赏赐给前线军队内部分配;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可以说是慷慨大度,充分激发了一线士卒博取富贵的无限热望,效果极为拔群。
  当然,前线军队内部分配,多半也是主将拿大头,军官拿小头,下层士卒喝口汤水而已;但此次攻克单于营帐,除了缴获丰厚之外,却还更有额外的惊喜——霍将军及诸位方士根本不在乎什么金银财宝,将自己的份额统统充公,还组织人手当场分配,当场标记,一个不漏,力求公平——考虑到诸位贵人蹬腿后留下的无数首饰珠宝金银器皿,这一波均分之后,怕是人均都能来个阶级跃升啊!
  在霍将军治下,大家都要改掉靠军饷过日子的坏习惯;拿战利品也能发家致富嘛!战争的厮杀不过一瞬,胜利的荣光却是长长久久;而今这成功的喜悦,难道将军们会一人独享?
  一念及此,再看看面前堆成小山的金银,诸位士卒热血沸腾,只恨刚刚手段还是太软,效率还是太低,居然还能放走了几个漏网之鱼,辜负了上级的殷殷期待!
  一秒六剑不是他们的极限,而是怕将军看不到他们的决心;忠!诚!
  总之,虽然不言不语,但这波动员搞得非常到位。等歇息了两个半时辰继续上马,大家都是士气洋溢,恨不能一步千里,赶上去与单于见个死活高低。自当日清晨伊始,大家按着王某人的指示向西北方向穷追猛赶,终于在两百余里地以外抓到了单于的痕迹——大量的马粪、血迹,以及丢弃的绷带和外衣。
  没错,伊稚斜单于跑得非常快,非常迅速;但毕竟是败军之将,仓仓惶惶,跟着他的亲信仓促上马,大多身上都带点伤;等脱离战场后狂奔许久,体力马力均已耗竭,速度难免就要慢下来,甚至要休整休整。更不用说,汉军还有一样足以扭转战局的大杀器:解除速度限制之后,可以以近百公里每小时直线飞行的无人机。只要根据踪迹扩大巡逻范围,就能迅速锁定目标。
  所以,在穆祺第三次检查平板之后,就把情报直接告诉了几位专业人士:
  “单于就在前方一百五十里的位置——他果然是朝自己的老巢去了。”
  说到此处,穆祺心中都不觉有点佩服。做主将的人天文地理乃至敌手心态都要一一精熟,绝不容半点疏忽;卫霍等人或许很熟悉匈奴的军事力量和战场规律,但却现在太不明白王庭高层的政治斗争了——这种阴冷、险恶、毫无底线的算计,只有同样掌握了最高权力的老登才会懂得。
  老登与匈奴过招几十年,肚子里存的黑料猛料还不知道有多少;要说打仗他可能不行,但要论这种阴沟里下三滥的心思,高层勾心斗角的离奇走向,那人家肯定是绝对的行家,没有匹敌的高手——这就叫专业,懂不懂?
  穆祺停了一停,聊表对专业人士的崇高敬意,又开口道:“现在无人机上,还储存有一批燃烧剂。”
  大白天是不好用闪光弹了,但燃烧剂却永远可靠;只要在特定的位置放一把火,单于的逃命小分队当然就会被大大拖慢行程,给汉军腾出足够的时间。
  这个计划还是相当靠谱的,而且也有足够的例子做印证。但作为唯一有发言权的专家。王某人仔细听完,却只问了一句:
  “所以,你真可以抓到伊稚斜了?”
  穆祺愣了一愣:“……如果安排妥当,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王某人又道:“所以,你真想抓住伊稚斜了?”
  “我怎么不想……”
  话说到一半,穆祺迅速反应过来了:是呀,他干嘛非要抓住伊稚斜不可?
  “对北方开战的本意,是要削弱匈奴,而不是要弄死哪几个人。”王某曼声道:“事实上,在汉匈交战的几十年时间里,朝廷也不是没有机会刺杀匈奴高层,但我基本没同意他们这么干,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因为匈奴弱肉强食,更迭极快,死了一批贵人还有一批贵人,韭菜一样无穷无尽;杀来杀去意义不大,反而会养出一批完全不可控制的蛊王;倒不如维持现有的局面,以绝对的军事优势堂堂正正碾压过去。而今的道理也是差相仿佛——弄死一个匈奴单于当然是很大的功劳,很能满足情绪价值,但满足完情绪价值之后呢?
  既然最终的目的是削弱匈奴,那到底是留着伊稚斜更能削弱匈奴,还是杀了伊稚斜更能削弱匈奴呢?
  也先秣马厉兵一辈子,在北京城墙下啃上一万年的土灰,对大明的伤害也绝不如堡宗随意发一道圣旨;这就是地位上的天渊之别,天赋与努力之间绝不可逾越的差距。相对于野蛮无知的蒙古人,叫门天子才是真对大明特攻宝具,能轻易做到哪怕连蒙古间谍都无法完成的光辉奇迹——这样的奇迹,是不能随意复制,亦不能轻易放过的;所以也先一旦发现了叫门天子这个活宝,立刻就心甘情愿,奉为上宾;哪怕一分赔偿不要,倒贴钱也要送回京城。因为他非常清楚,一个叫门起到的威力,绝对比蒙古一百个怯薛还大。
  同样,敌人和朋友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当伊稚斜精兵在手一心掳掠中原时,他与汉军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但现在精兵没了心气也没了,匈奴内部兵强马壮的反对派成了伊稚斜最恐惧厌恶的仇敌,而汉军——巧了耶,汉军最大的仇敌,恰恰也是匈奴内部中最兵强马壮的那一部分喔!
  你看,这一下形式不就立刻翻转了么?
  当然啦,这倒不是说汉军要一转攻势,转而与伊稚斜搞什么合作;但苦苦逼迫,非要消灭这样一位孜孜不倦的反匈高手,那似乎也实在不必。所以,“你真想抓住伊稚斜么”?
  没有必要嘛!
  不过——
  “既然你都不愿意抓捕伊稚斜,那非要我们追过来做什么?”
  “追过来也不一定就是抓捕,还可以办更重要的事情。”王某人道:“伊稚斜千里逃遁,中间不可能不停下来补充给养;只要他一停下来,我们就能找到一些关键的东西,只有单于才知道的秘密……”
  “什么。”
  “草场。”王某低声道:“匈奴用来供给后勤、恢复战力的肥沃草场。”
  漠北茫茫草原,看起来是苍郁辽阔绿荫无边,但实际土壤也是有肥有瘦,产出亦是贫富不均;而匈奴人珍视那些水土肥沃草木葱郁的宝地,则更胜于汉人对肥田的喜爱——在关中在河北,耕不了肥田耕瘦田,即使收成少了那么一点,将就着也能把日子混下去;但在草原这种贫瘠脆弱的生态系统上,如果分到了一块干旱冷寂只有灌木丛生的土地,那基本就意味着整个部落的彻底灭亡。
  从这种意义上讲,葱郁茂密的草原生态其实更近似于沙漠——大部分草地的产出根本无法养活牛羊,只有零星分布在荒漠中的几块肥沃绿洲能提供足够的给养;匈奴部落的迁徙乃至军队的调动,也必须要依赖于这些宝贵的基地;匈奴人不是神仙,匈奴人聚集十几万骑兵同样也要负责他们的吃喝拉撒,没有草场里积蓄数年的物资,他们拿什么和汉军耗?
  当然,正因为荒漠中的绿洲如此稀缺,关于肥沃草场地理分布,乃至水脉变迁和土质更易的资料,才是匈奴上层把持的绝对权力,以及不可示人的要害机密。在上一世里,孝武皇帝可是绞尽脑汁,以高官厚禄百般诱惑,才从叛逃来的匈奴权贵口中套出了一点点消息;而也仅仅是这一点点消息,亦有意料不到的作用——汉匈战争前期,汉军尚且只能沿边境小心移动;为什么中后期时却可以尽情放飞自我,突袭龙城横绝漠北,追得匈奴上天无路?因为草原补给基地的消息已经泄漏,寇可往我亦可往,卫青霍去病同样能依靠草场补充给养,自自在在的跨越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