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这些小册子是随着造纸术及印刷术的发展而面世的。据说是因为上林苑的造纸工坊与印刷工坊在实验初期技术不精,制造出了大量残损的次品;为了不浪费材料, 干脆用次品印刷了一些简易粗陋的作品, 以极为低廉的价格对外售卖, 好歹还能收回一点成本。而此种残次品一经推出,则立刻吸引到了底层最精明的那部分小市民的注目——为了表示对经典的所谓“尊重”, 这些册子当然不可能印什么《论语》、《春秋》, 它翻印的都是一些粗浅、简陋、实用的玩意儿, 比如说“怎么烧火最省柴”、“哪些草药能止血”,等等。这样的东西当然难登大雅之堂, 但也不难想象它的巨大诱惑力。
  ——实用性可能都还在其次,最关键是, 这玩意儿是真的便宜啊!
  根据质量不同,市面上正经流通的纸张,大约一个铜钱五张至十张左右,价格随工艺进步而缓慢下降;但号称用边角料制作的小册子,统共五六十页只要一枚铜钱。如果你愿意将家中破损的麻布麻网之类交上去充当造纸的原料,那么除了可以免费领册子之外,还可以换上一两颗鸡蛋——后者的吸引力可能还要更大一些。
  因为这样低廉到近乎倒贴的价格,即使这种倾销次品的行为相当低调、相当含蓄,没有花费精力打任何的“广告”,它的实惠也借由口口相传的地下通道,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安的底层。
  无论识字不识字,精打细算的黔首都愿意拿着自家没有用的垃圾到东市的市集里走一趟,换回一叠厚厚的草纸——即使目不识丁,能央求别人替自己读一读这些生活小诀窍也是好的。再说了,也不知是残次品的偷工减料,还是负责印刷的人粗心大意,这些草纸上的文字远不如以往绢帛与竹简上的文字复杂、灵动;某种意义上,它甚至可以算得上——诶——缺胳膊少腿、死板僵硬。不过,这样缺胳膊少腿】死板僵硬的文字,确实也比那些复杂灵动、会随着大文学家的心情自由更易的隶书要好认得多。如果聪明一点、记忆力好上一点,那么纵使目不识丁的一般人,也能通过死记硬背,认出不少这种残缺的字迹来。
  作为赶工的次品,这些低劣印刷物的质量是相当之琢磨不定的;或许上一页还在大谈特谈一百种止血消炎药草的特征,可能下一页就会跳出一段莫名其妙的小说;内容庞杂、措辞俚俗,但题材相当之多样;从什么女娲娘娘遗留的补天石与仙草谈恋爱的一百段秘闻;到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与漫天神仙大战一万回合的故事。虽然只有零星半爪的片段,但其想象之玄奇、情结之瑰丽,却远远超越大汉朝那点极其原始的自然神话。
  ——天可怜见,现在长安民间流传的小说故事,尚且还停留在泰山府的狐狸大仙下凡,给农夫赏赐鸡腿的朴素阶段呢。
  对于淳朴的、天真的、还没有经历过足够刺激的先民,这点飞扬跳脱的技巧,已经足够形成匪夷所思的降维打击了;他们阅读这些美妙而火辣的文字,就好像是西域来的蛮夷第一次见识到长安的灯红酒绿,几乎是毫无抵抗的、滑溜溜的落入了感官的挑逗与刺激中。
  人类总是会痴迷于五光十色的幻梦,见多识广的贵族或许还能抵挡一二,这些见识不多、生平娱乐手段也很少的黔首,却当然会如饥似渴的吸收来之不易的奶头乐产品;他们想方设法的收集这些廉价的册子,用一切闲暇时间来阅读这些刺激的文字;纵使不识字的庸人,也愿意花钱请人为自己反复阅读喜欢的段落。因为这种缘故,长安街头甚至诞生了一种新的、依靠为他人读书谋生的,所谓“说书人”的职业。
  这些新晋的说书人为好事者朗诵着小册子上的只言片语,尽力搜集故事的全貌,时不时还要往里面添油加醋、增加自己的那点理解——没有办法,小册子上的段落基本是散乱的、零星的、不成体系的,常常只包括了书中精华的部分,也就是所谓的“爽点”;需要老练的说书人自己往高潮部分的间隙中填充骨架。
  这种特性令说书人们既是喜爱又是头痛。说实话,这样纯粹的爽点式叙述很适合于街头说书的碎片化时间,但自己填充内容也未免太困难、太艰苦、太考验人的创造力了。每个说书人的思路与见识都完全不同。所以市面上大概流传着一百种女娲补天石宝玉与仙草黛玉谈恋爱的故事,从黛玉魂归离恨天到黛玉倒拔垂杨柳到黛玉邂逅域外天魔“伏第磨”,种类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主要取决于说书人的写作水平,以及神经程度。
  这样的混乱局面显然很不利于市场的扩张(大汉百姓或许还不理解什么叫奇葩同人,但黛玉倒拔垂杨柳显然还是太过分了)按照时代的惯例,如果这种无序长久蔓延,也许千锤百炼,必出真金,众多的说书人中会诞生出一位绝对的天才,凭借无与伦比的天赋与恰到好处的时机,最终统一这些复杂的、粗躁的、简陋的版本,整合为一整套伟大的作品——一如古往今来所有的文学规律一样。
  但似乎是古板的发行者终于放下身段,聆听到了广大市场的呼声,因为内容散乱而愁苦焦躁、拼命编撰结局的说书人们很快惊喜的发现,市面上开始流传起了一种新的册子,一种全新的、脉络清晰的,讲诉了一个完整故事的册子。
  完整的故事,清晰的主题,不会断更的小说——多么稀罕的宝贝啊!
  说书人们大为喜悦,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他们主动花本钱购入了全套的书册,开始一本一本的研究这个新故事。
  一如以往的癫狂风格,册子中的故事依旧是天马行空,充满了玄妙的想象力——这个名叫什么《黄巾传奇》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被称作“中夏”的幻想世界,在这里,被仙人选中的冒险者将被授予神秘的“道术”,导引法术之力。你将在这个世界中扮演一位名为“天公将军”的神秘角色,在自由的旅行中邂逅性格各异、能力独特的同伴们,和他们一起击败来自“苍天”的强敌,找到志同道合的盟友——同时,逐步发掘出「黄天当立」的真相。
  说书先生:??
  说实话,又是“天公将军”、又是“黄巾”,又是“南华老仙”,新设定多不胜数,新人物陈出不穷,着实让见识还略微浅薄的大汉说书人记忆得颇为吃力;不过,只要越过开头这一点小小的门槛,后面的背诵和理解就相当容易了——不知怎么的,虽然序言中口口声声,强调书中的故事完全是发生在一个纯粹的幻想世界,什么古里古怪的“中夏大陆”,但故事里的种种记载却总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即视感,熟悉之后会大大降低记忆的难度。
  不过,有的时候这种即视感也难免太微妙了。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姑且不论;但“大贤良师”、“黄老道”、“三十六方”什么的,似乎也……
  ——算了,反正都是背书讲故事,混一口饭吃而已;何必管这么多呢?
  “陛下现在还在消遣么?”
  忙着检查新到货物的冠军侯抬起头来,从下往上看着穆先生,神色略微茫然。
  数日之前,大将军与穆先生有了一次极为微妙而又极为深入的对话;虽然最后是不了了之,但长平侯思前想后,仍然迅速将谈话的内容告知了自己的亲外甥,提醒他注意皇帝陛下与穆先生之间微妙而紧张的关系。以长平侯的见解来看,穆先生绝对不是什么慈悲忍让宽大为怀的圣人,他说了要亲自出手、予以回击,就一定会想尽办法给陛下上强度;而在这种高手对决、必将令天地震颤的可怕战争中,局外人还是要明哲保身,躲得越远越好。
  冠军侯倒是认真记住了舅舅的话,这几天里沉默寡言(好吧,他一向也挺沉默寡言的),不问外事,想方设法的远离冲突中心,避开皇帝与穆氏的锋芒。
  不过,事实进展却似乎并不如长平侯的预言。以冠军侯旁观的眼光看来,这几天至尊与穆先生的气氛虽然颇为冷淡,但彼此间的关系尚属平稳,并没有爆发出那种令所有人都恐惧的激烈冲突。甚而言之,在冷战持续数日之后,穆先生居然愿意放下身段,主动询问陛下的行程了——这何尝不是一种示好呢?
  也许是太缺乏与阴阳人直接对决的经验,也许是太渴望双方能握手言和,恢复久违的平静了,冠军侯犹豫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答话了:
  “陛下已经洗漱过了,现在在沙发上看短——‘短视频’。”
  自枯寂的地府到达现代之后,皇帝陛下抛下以往心如槁木的伪装,相当之迅速地被跨时代的娱乐手段淹没了;痴迷享乐的封建老登与丰富到匪夷所思的奶头乐一拍即合,顺顺当当、毫无抗拒的滑进了现代娱乐工业所精心缔造的注意力陷阱里,充分享受到了先进生产力狂飙猛进的降维打击。
  总的来说,陛下的享乐方式基本是两个月跨越一个时代;头两个月时,皇帝还在通俗小说、长篇传奇中流连忘返;两个月后,至尊则已经跳过纸质书籍,领略到了电视荧幕及收音广播的强大魅力;而到了现在,陛下则终于获得了一部可以由自己支配的手机,并顺理成章的见识到人类迄今为止在娱乐上的最高成就、最能掠夺注意力乃至扭曲心志的伟大造物、可以将其余一切创作方式暴打至渣的崭新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