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所以,霍侍中在陈述烟花技术之时,即使再三压抑,神情中亦隐约有飞扬跳动的喜悦,乃至于隐含着某种难以自觉也难以掩饰的炫耀——看!这么好的东西是我做出来的!我可以做这么大的事了!
  如果换做平时,舅舅长平侯一定温颜笑慰,笑意盈盈的听完外甥那兴奋中难以自制的炫示,最后还要再用心鼓励鼓励,表示出分毫不马虎的关切与温和——大将军之得人心者,大抵便是如此。但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在仔细听完外甥的解释后,长平侯并未回话;相反,他露出了某种古怪、奇特、近乎怔忪的表情,在原地愣愣想了片刻。
  “……是你做出来的呀。”他叹息道。
  霍去病自豪道:
  “是的!”
  “那也难怪穆——穆大夫非要把你带上……”大将军喃喃道:“既然如此,你先在这里等着,稍后陛下会派人呼唤,我们一起去面圣。”
  说到此处,大将军停了一停,到底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
  “去病。之后面圣的时候,你还是要小心留意。说话——说话注意些才好。”
  没错,虽然在放完十几发闪光弹和烟花后,莫大震撼余威犹在,宫殿中已经没有人有心思继续议政,也似乎根本没有这个必要继续议政,但御座上的至尊却绝不愿意顺应这个显而易见事实。仿佛是为了表明什么“哼,朕才不在意这点奇技淫巧呢!”的莫名心情;他硬生生坐下来把会给继续开了下去,就算群臣都已经无话可说,也一定要亲自点名,让丞相御史大夫和大司农等三巨头依次登场,把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所有人都已经熟悉、所有人都议论烂了的数据从头再说一遍,然后让大家再次讨论,还一定要“别出心裁”。
  ……不是,你有病吧?
  可惜,如果说职场上还能有勇士怒怼资本家,那朝堂上就肯定没有这样敢拿三族冒险的高人了。所以,无论心中再不情愿、再莫名其妙,大家都只能肃立原地,恭敬聆听各位重臣重复先前早已达成的熟烂共识,并时而点头、微笑、适当调整表情,表示自己是在认真聆听,而非神游九霄之外;同样,负有记录之责的侍郎也要侍立在侧,在白纸上奋笔疾书,竭力从已经翻来覆去、榨过数次的废话中总结出新意;当然,由于好的新意实在太难,他们总结出的要点大致如下:
  ——【丞相公孙弘强调,粮仓中一定要有粮食!】
  ——【御史大夫张汤强调,武库中一定要有武器!】
  ——【大司农郑当时强调,账册上的数字一定要用墨水来写!】
  总而言之,大抵都是这样“三角形一定有三个角”之类的废话文学。但废话文学与否,姑且不论,至少站立前后的侍郎们书写涂抹,来回翻页;聚精会神,一一比对;看上很有那么一副专心致志、勤于政事的景象。刷刷声此起彼伏,论政声抑扬顿挫,重臣们依次上场,尽力将局势炒得火热,绝不肯在陛下面前落下一丁点的话柄。
  在此热火朝天的景象中,最冷落、最尴尬的,大概当属刚刚才出完风头的穆姓方士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亲眼目睹完方士展现的伟大奇迹之后,皇帝并未表现出任何应有的兴奋;甚而言之,当最后一发烟花熄灭、炫目光影渐次消失,天子几乎是生硬冷淡的直接转移了话题,直接将方士酿在了原地——既无慰问,亦无夸赞,漠然而过,连眼神都不屑多给上一个;过河拆桥,全程无视,再明白不过的施加了冷暴力。
  设若是寻常官员遭遇这种冷待,大概当场就会战战兢兢、冷汗淋漓,恍惚不知所以。但不知是这些方外的怪人练方术练坏了脑子,还是天生太蠢了读不懂空气,那姓穆的方士居然站在原地夷然不动,神色既不紧张,也不惊惶;甚至——甚至当宫殿外太阳移转,光线愈发昏沉之时,他还向旁边迈了一步,靠近了身边掌灯的宫人,示意他们将蜡烛拨亮一点。
  掌灯的宫人:…………
  ……好吧,按照孝文皇帝时厚待大臣的惯例,一千石以上的高官上朝时是有资格让宫人们为自己掌灯扇风的。但当今圣上即位之后,皇权威严日甚,臣下胆气日去,已经没什么人敢在朝廷上公然索要这个待遇了;现在有人旧事重提——还是一个毫无根基、毫无背景、完全靠着宠幸才上位的水货一千石来重提,那当然更让人感到迷惑之至。
  ——不是,连大将军长平侯都不敢在上朝时这么享受,你是谁啊你,居然还敢这么嚣张?
  掌灯的宫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既不敢违背孝文皇帝时的规制,又不敢公开给这胆大妄为的方士行方便;于是思来想去,只能壮着胆子望向纱幔后的圣上。而圣上——圣上漠然瞥了几眼,大概是见冷暴力策略毫无效果,只能冷声开口:
  “……你的演示做完了?”
  到现在还不肯承认是方士指示霍侍中做的演示,而只肯称为“你的演示”,这可能已经是陛下最后也最无奈的倔强,口头上坚决维持的那点残存体面,只有最敏锐、最高明的大臣才能隐约窥见心绪的一二。而显然,连空气都读不懂的方士绝没有这样的敏锐,他居然还在老实回话:
  “一共是十发闪光弹、五发烟花。至于具体发射的顺序,则由霍侍中实际掌握,臣亦不能详知。”
  皇帝没有马上回话。笼罩在御榻上的纱幔随风起伏,寂寂然毫无声响。只有——只有站在最前面的长平侯耳聪目明,隐约听到了一声……一声轻哼?
  不过,这种错觉一样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站在上首的中常侍向前一步,再明白不过的向大将军比了一个手势。
  遵照皇帝的暗示,大将军借口有要紧公务,抽身离开了这无聊重复的朝会,带人到树丛中找到了正在快快活活的给方士做苦力的亲外甥。出于某种古怪离奇的预感,在找到亲外甥之后,长平侯再三叮咛,让他面圣时要保持最大限度的小心,不要乱说,不要乱动,不要做任何容易引起误会的事情。
  霍侍中一一应允,但也颇为好奇:
  “陛下心情不好吗?”
  要不为什么要这样小心谨慎呢?能让长平侯都特意提醒一句,这异样恐怕非比寻常吧?
  长平侯踌躇了片刻。出于某种特殊的天赋,他的确生出了一点古怪的直觉;但迄今为止,这点直觉并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明,所以……
  “圣心不可妄测。”他含糊道:“你见过就知道了。”
  第46章
  圣心的确不可妄测。半个时辰后, 这场冗长啰嗦且毫无价值的朝会终于结束;叭叭废话半日的大臣们逐次行礼告退,回各处衙门喝水润喉咙,听了半日废话的皇帝则精神不减, 终于让身侧的宦官将舅甥两人唤入了行宫旁的凉台,亲自召见阔别已有数日的霍侍中。
  为了避免挫伤千古一见的将才, 陛下与方士早有默契, 无论在私下里有多少的龃龉冲突, 都不会在表面上牵涉到懵懂无知的心爱亲信。所以在远远望见霍去病之后, 闲散踱步的陛下露出了习惯的笑容;他招一招手让霍侍中上前, 随意问了几句,表情愈发和煦了——因为遵循舅舅的吩咐,当皇帝佯装无意的问道他在方士处学习的进度时, 霍去病都表现得很谨慎、很保守,而以天子的角度看来, 这无疑就表示了霍侍中对方士那一套并不感冒, 先前所有敷衍不过虚与委蛇,而真正的心还是向着自己的。
  ——这不就很好吗?这不是很妥当么?看来他真是被穆姓方士的虚张声势糊住了, 先前种种的猜忌、怀疑、阴阳, 不过只是自己吓自己而已。他还是要对心腹的忠诚更有信心, 而非相信一群外人的挑唆。
  朕躬,有德啊!
  仔细听完汇报, 皇帝的笑容扩大了:
  “去病……”
  然后这和煦温和的表情忽的完全消失了——陛下视线下移, 忽然望见了霍侍中腰间插着的一本小册子——红色封皮、淋漓墨迹, 一看就是熟悉到让人痛恨厌恶的风格——
  他的脸抽搐了几下,迅速板了起来:“那是什么?”
  霍去病:?
  大起大落, 匪夷所思,霍侍中懵逼了片刻, 才摸出那本册子,双手呈上:
  “回陛下的话,这是王先生主持编订的《赤脚医生手册》,如今正在上林苑中招募平民,人手一册,从头习练医术。臣在其中有一点差事要办,所以也分到了一本《手册》。”
  说到此处,仿佛是觉得陛下这样的不快实在古怪,又或许是要为天才的著作做一点辩护,霍去病到底是违背了舅舅的教诲。忍不住说了一句:
  “臣昧死进言,这本册子确实……确实很好。”
  皇帝哼了一声,伸手接过了那本小册子。“王某人”要在上林苑里招揽生员、学习医术的事情他是知道的,甚至还心照不宣的给过默许——这对朝廷的统治到底很有好处,不能因为个人好恶而随意阻挠;不过,即使对朝廷的统治很有好处,也不妨碍皇帝陛下发自内心的厌恶这个举动;毕竟,一般来说,下面的大臣在一心为国办事的时候,是不会拿出一副爹味嘴脸,对皇帝高谈阔论“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不识抬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