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说到此处,刘先生心中也涌出了一阵些微的悔意。自从商肆转而售卖神奇药丸之后,的确是人气大增,门庭若市,声振四邻,才能在几十日里迅速惊动上林苑,为他们打开直通圣驾的快车道。刘先生还曾为此矜持自诩,颇为快意;但现在想来,这样兴旺壮大的人流,搞不好是掺入了多少居心叵测的二道贩子……药物流出全无管控,如今作法自毙,居然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了!
  现代世界的理论中,似乎有个东西叫做什么“蝴蝶效应”;想不到他们在长安随意扇动扇动翅膀,也能在遥远的匈奴掀起这样的风暴。只能说因缘际会,不是凡俗可以揣摩的了。
  事已至此,就算真找出了代购的间谍,恐怕也是无计可施。不过,刘先生天生就不是会内耗的性格,于是隐约的后悔一闪而过,语气依旧刚硬:
  “指望匈奴内乱是不可能了。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既然已经知道蛮夷的动向,那立刻备战就是。”
  “备战?”皇帝抬了抬眼:“备战不过两项,一者攻,二者守;前年大战后府库为之一空,兵器马匹均为不足,根本无力支持大规模的战争,攻是攻不起来的;如果要守……”
  皇帝停了一停,语气已经颇为不快了。
  显然,作为经验丰富的老手,在场三人都非常清楚对匈作战的规律。为什么先前几人扯来扯去,宁愿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匈奴内乱,也不愿直接谈守备的事情?因为比起内乱、比起攻击,大规模的防守甚至是一个损失更大、消耗更为猛烈的战略举措——脱离长城庇护之后,要抵挡匈奴骑兵的全面攻势,就必须在边境所有的据点坚壁清野、修筑工事。换言之,陇西沿途数百里内的粮食都会被运走,运不走的就地烧毁;一切房屋都要被推倒、夷平,即将收获的农田要一一点火,防止敌人收割作物充饥……这么一番动作折腾下来,损失何止以亿万计!
  平白无故葬送掉边境几百里的秋收,那就是豪横凌厉如孝武皇帝,私下也要大觉心疼;粮食收储事关大局,决策时丝毫怠慢不得,这大概也是长平侯在陇西边境踌躇多日,在明白确定了相当可疑的迹象之后,才上书警示皇帝的缘故。
  但现在,中枢还是不能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了——要么躺平摆烂,放任匈奴南下抢夺,制造大量战争流民;要么自己动手迁徙百姓,搞不好也会制造出大量流民;两相迟疑,为难不过如此。
  皇帝微微踌躇,显然有些难以抉择;而刘先生思索片刻,忽然出声:
  “我在地府呆了太久,有些数字记不太清楚了——以现在府库中的储备,还可以组织多少军队?”
  “粮食储备还算充足,召集个十几万的步卒不成问题。”皇帝道:“但关键是骑兵,骑兵——这几年边地各苑的苑马质量很不好,再三挑选之后,估计也只能武装一万七八千的骑兵……”
  “匈奴的军队呢?”
  卫青对此了如指掌:“如果单于能够整合亲近的部族,那总能有五六万的战力。”
  汉匈双方交战,尤其是在北方这种万里广阔的平原交战,十余万步卒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的添头,能乾坤一掷、左右战局的必然只有骑兵;唯有快速移动的骑兵可以克制另一支快速移动的骑兵;唯有重甲双马的部队可以克制另一只重甲双马的部队。如果没有地形及攻势的约束,那汉朝的步兵根本派不上用场,而双方直接骑兵对阵——
  “会战的兵力是一万八千对六万。”刘先生若有所思:“换句话说,如果大汉的骑兵能够以一对四,那还是可以说优势在我的。”
  皇帝:????!
  这都是些什么屁话?难道做鬼的时间太长,还会对神智产生什么不可逆的影响么?!
  天子大为惊愕:“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以一对四!骑兵!你当汉军人均西楚霸王呢?汉军要是有这么牛批,他们老刘家还需要卧薪尝胆几代人?这样的疯话居然出自另一个‘自己’之口,真让皇帝大感羞耻!!
  “我当然不会胡说八道。”刘先生泰然自若,对皇帝的愤怒不屑一顾:“仅以战力而论,一万八当然不如六万;但骑兵的战力,也不只是一人一马一把刀,还可以有更多,更复杂的器具,更有杀伤力的武器……”
  “更有杀伤力的武器?”皇帝猛然反应了过来:“——你是说‘燃烧剂’?但那玩意儿——那玩意儿不是才刚刚起步,还需要什么‘复杂的培训’么?”
  作为燃烧、爆炸、巨响的狂热痴迷者,皇帝仔细读过穆祺上交的每一份有关燃烧剂的报告,所以对这东西的开发进度是了如指掌。而以前几天读到的最新报告看,燃烧剂开发还处在相当初始的阶段,没有一年半载是看不到成效的。
  “所谓‘复杂的培训’,是要从头练起,所谓授人以鱼,亦要授人以渔,要从石油蒸馏、原料提炼开始,将整个流程逐一讲解明白。”刘先生非常乐于炫耀自己那一点并不丰厚的先见之明:“但如果原料齐备、有足够详细的技术指导,那么仅仅学一点燃烧剂的配备及储存,大概有个二三十日也就能出师了。”
  从头学起和原料调配的难度当然不一样。前者需要掌握基础的化学原理及实验操作技术,后者则只需要牢牢记住几个关键流程,反复演练后熟能生巧即可;时间上自然能大大缩减。皇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原料齐备’……你们所谓的那个‘现代世界’,能够提供足够的原材料么?”
  “当然不行。”刘先生从容不迫:“另一个世界对危险物品管理得非常严格,违法盗用挪用,将被判处三年以上、五年以下的监禁,并处罚金……”
  出于某种亡羊补牢的恐惧,穆祺花了整整几个月为刘先生科普了一整套完整的《刑法》;而仰赖于此,刘先生才能在另一个自己面前尽情显摆,鄙视对方的无知。
  皇帝当然察觉出了这种傲慢,所以颇为不满:“既然是绝不可行,你又多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你的目光太狭隘了。”刘先生道:“现代世界不能提供,不代表其他人不能提供。那位穆祺穆先生虽然比较——好吧——相当疯癫,但某些方面还是可以信任的……”
  “他有这个能耐?”
  “你太小看我们的那位东道主了。”刘先生平静道:“从我知道的消息看,他相当聪明、相当有办法,也相当之有人脉。只要你施加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强度,他一定能够加倍努力,回馈给你意料不到的惊喜。”
  他在“强度”上面加了一点重音,但这实际上并无必要。作为另一个“自己”,皇帝迅速领悟到了刘先生的暗示,于是默然片刻,神色略微有了变化。
  显然,在现代世界盘踞如此之久,刘先生的精力也并不只是浪费在了数学物理上;在纵情享受之余,他同样在留神观察着穆某人的言行举止,并与自己在地府时听闻过的某些消息详加比对;虽然未必能一一探知底细,但终究也不是被完全蒙在鼓里的萌新。在某种程度上,刘先生对东道主的了解,恐怕远超出了东道主自己的想象。他说可以做到,那就八成可以做到,不必有什么多余的怀疑。
  皇帝敏锐意识到了这一点,终于是露出了微笑:
  “那么。”他曼声道:“如果穆先生这么有潜力的话,又由谁来负责施加这个‘强度’呢?”
  “关系重大,自然不容推脱。”刘先生的声音同样柔和:“事到临头,当仁不让。说服穆祺的大事,就由我来负责好了。”
  三言两语,论断已定。两个“自己”隔空对视,终于不约而同,一齐露出了某种愉快的笑意。
  二比一,喔也!
  第34章
  一死一活两个皇帝具体是如何勾兑, 细节已经无从查知;总而言之,当穆祺再次见到刘彻之后,劈头而来的就是一项全新的、艰巨的、光荣的使命——朝廷已经决定了, 由你为汉军准备充足的燃烧剂;最好还要在一个月之内备齐,请勿延误为盼。
  穆祺:…………诶不是,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我凭什么要服从你们两个老登的命令?
  他极为不满, 立刻出声反驳, 先是直接指出了这个要求的荒谬与艰难, 然后表示了对两个皇帝专制独行的强烈反感;一意专断, 肆意妄为,岂非视规矩如无物?狂妄至此,正该迎头痛击!
  穆祺长篇驳斥, 随后断然拒绝:“此乱命也,吾不奉诏!”
  做臣子的唯命是从, 是因为老登祸福自专, 朝野莫敢有违;但大汉的铁拳又锤不到两千年后,他姓穆的凭什么妥协?真以为三四十的老登春色犹存, 天下人人都要为之折腰呢?
  我就不从命, 尔能奈我何?
  “好吧。”出乎穆祺的意料, 刘彻并没有直接发怒,他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我原本还在想, 如果对匈作战胜利的话, 可以让去病带着穆先生远赴漠北一趟, 见识见识大漠风光——你知道的,封狼居胥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