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作法自毙,搬石砸脚,谄媚无耻的奸佞,终究还是被正人君子们摆了一道。
  当然,摆一道归摆一包,反正负责舆论战线的不是刘彻,本来也不必管这些口水往来的争端;但令他最奇怪、最匪夷所思的是——儒生们精心炮制的谣言,居然有七八成都是往自己头上招呼的!
  不是,你们有病吧?!
  写奏章喷董仲舒的是穆祺,写青词舔皇帝的也是穆祺,什么“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著名爆典,亦有穆祺一手提供;他本人算来算去,也不过是帮穆姓方士改了改文字誊抄奏章而已,为什么这样纯属无辜的胁从,却要被这群神经儒生强力集火啊?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群废物该喷那姓穆的呀!
  被造谣传谣已经足够不爽,这种明白无误的双标更让人破防。刘先生今天恰好有空回自家的商肆办事,结果却从边边角角找出了几十张被人特意塞来的传单,上面都是诽谤方士、诽谤方术、更加诽谤王某人的童谣,刘先生一一读罢,当然再也忍耐不住:
  “反了!!”
  他刷一声将纸张撕成两半,狂怒犹自难以消散。卫青霍去病跟着君主回商肆取化装用品,此时都是屏息凝神,绝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可惜,君主却不愿意放过安静如鸡的他们。刘彻阴测测问道:
  “传单都已经拍到脸上了,那姓穆的呢?他就没有一点反应?”
  就算这波攻势有七成是落到他头上了(再说一遍,这些儒生是真有病!),不还有起码三成是落到穆祺头上吗?怎么,沙滩一趟三年半,今天浪打我翻身;乌龟当久了学会腚力了呗?
  长平侯不能不回答了:“三日之前,臣随穆先生回商肆取印刷术的资料,同样也遇到了几个来塞传单的幼童。”
  “他怎么料理的?”
  “随行的车夫把人扣了下来,但这些孩子颠三倒四、含含糊糊,怎么也说不出幕后的指使。穆先生说,和这样的小孩子较劲也没什么意思,就把他们都——都放了。”
  出于某种可以理解的善意,长平侯略略一顿,还是省略了某些小小的细节。比如说,在放人之后,穆祺曾经私下里对他解释,说这些孩子八成是收了别人的钱;但当年朝廷收“口钱”,不知道从长安的小儿身上刮过多少铜板;现在小孩子收了别人的钱骂一骂皇帝(死鬼版),又有什么了不起?一饮一啄,分毫不爽;反正无碍大局,老登还是要大度一点。
  在没听到这话之前,皇帝本人是可以大度的;在听到这话之后,那恐怕谁也大度不起来了;卫青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直接回避了无关内容。
  果然,刘先生哼了一声,并无过多纠结,他只道:
  “姓穆的没有再说些什么?”
  长平侯迟疑了片刻:“送这些孩子离开的时候,穆先生没收了他们的传单,说他们写得太粗太糙,倒把这样好的纸给糟蹋了,坏了造纸作坊的名声。”
  为了避免被人认出笔迹,这些传到有不少都是用左手写的,当然粗糙扭曲得很,但这和穆祺有什么关系?
  长平侯道:“穆先生给了他们一块饴糖,让他们转告写传单的人,就说这样写东西实在是太麻烦太原始了,现在上林苑即将建立新的印刷工坊,他们可以把到工坊来印制传单,体验先进印刷术的效力……”
  刘彻:?????!
  “什么?!”
  “穆先生说,他们可以把传单——”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刘彻直接打断:“但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当刘彻发出“??”的时候,不是他自己有问题,而是他觉得那姓穆的脑子有问题!
  ——当然,他觉得那姓穆的脑子有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今天的事情仍然是骇人听闻,已经突破了一般有问题的范围,达到了非常有问题的领域——居然同意儒生印刷骂自己的传单,这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长平侯小声道:“臣也问过穆先生。穆先生说了,就算我们反对,这些儒生也不会停止。反正都是要被人喷,还不如收他们点钱。”
  “——啊?”
  第31章
  传单发了七八日以后, 吕步舒终于召集了亲近的同门儒生,询问舆论攻势的进度。
  以秦、汉两朝的传统,政治力量发动的舆论攻势, 多半是以童谣诗歌的方式流散传播,讲究的就是个朗朗上口, 过目成诵, 简单直白的表达阴阳怪气;如“祖龙死而天下分”、“一尺布尚可缝”云云, 都是可以名垂千古的成功案例。而儒生青出于蓝, 更在童谣中加入了阴阳谶纬之类的新潮迷信, 既能挑动百姓的口味,又能在不露锋芒中夹杂阴毒狠辣的政治隐喻,手法不可谓之不高明。
  往日里儒生编写童谣传唱童谣, 尚且还只能倚靠最简单最原始的口口相传,精度和效力都很难把握。如今有了廉价方便、易于复制的纸张, 无疑是给他们的造谣传谣大业更添助力, 所以吕步舒查问进度时候,心中是相当有自信的:
  “如今京中局势如何?那些方士作何反应?”
  负责编造童谣的儒生踌躇片刻, 低声道:“现下京中已经起了一些声浪, 但那些方士……那姓穆的方士, 反应似乎颇为奇怪。”
  实际上,岂止是“颇为奇怪”?按第一线收到的消息, 这姓穆的方士甚至还让发单子传童谣的小孩回来传话, 说可以收费帮他们印传单, 绝对保证质量——这反应实在不像是正常人的反应,这话也实在不像是正常人的话, 以至于底层人员恍兮惚兮,莫名所以, 听完后都不怎么敢网上汇报。
  这样的疯话你居然还重复一遍,难道你也疯了?!
  出乎意料,吕步舒并没有在意穆姓方士的反应;他哼了一声,直接跳过了此人,转向最关心的问题:
  “王某人呢?他作何回应?”
  “那王某倒是非常愤怒,听说常命人巡视上林苑及商肆四面,看到有发传单的就统统没收撕碎……”
  吕步舒微微露出了笑容。没有什么能比敌人的破防更让人感到快乐,更不用说这破防的敌人还是被儒生公认的顶级高手,足可与宗师抗衡的《尚书》名家——喷人这种事情也是讲究一个回馈感的,穆祺这种文盲见识太少水平太低,根本品味不出儒家阴阳怪气的文学之美,纯粹是明珠暗投,白费了大家一片苦心;而王某就不同了,他一定看得懂儒生的阴阳怪气,也一定会被儒生的阴阳怪气干出真实伤害——也只有这样的真实伤害,才能让儒生体会到巨大的成就感。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既然你都做贼了,那我挠你个满脸花不是很合理吗?
  当然啦,现在的大汉还远没有魔怔到后世的地步,区区一点谣言谶纬搞不倒深受宠爱的佞臣方士。吕步舒回味片刻,还是吩咐诸位师弟:
  “既有成效,那就不可怠慢。你们继续扩散童谣,不要让场面冷下来。”
  师弟们垂手应是,但踌躇片刻,还是小心问了一句:
  “既如此,那欧阳公那边……”
  吕步舒道:“欧阳公尚且还在斟酌,尔等不得打搅。”
  如此停了一停,他还是不能不承认:
  “……那王某人在《尚书》上的功力,委实不可小觑,你们还是要小心。”
  没错,儒生费劲心力策动舆论攻势,一面是为了发泄怒意占领道德高地,另一面却也是为了给欧阳博士争取时间——王某既然以《尚书》回驳,他们当然不能不反击;但欧阳氏召集诸位治《尚书》的大儒共同研究,却研究越是心扉动摇,越研究越是匪夷所思,竟俨然有高山仰止、莫可揣摩之感了!
  不是,这姓王的到底是哪里学来的《尚书》?这水平是不是有点高得离谱了?
  《尚书》流传数千年之久,后世大儒苦心钻研,也做出了不少高明奥妙的成果;更不用说,现代考古学迅猛发展,更为传统古籍的释读增添了降维打击的威力——《尚书》中使用的是夏商周三代的上古文言,晦涩冷僻不可理喻,具体的释义早在漫漫历史中遗失殆尽,恐怕连孔老夫子都已经不甚了了,更遑论资料所剩无几的后代晚生。但在两千年以后,现代的历史学家却有一个绝佳的参照物可供比对——夏商周的上古文言?殷墟甲骨文中不多的是商朝的上古文言么?
  正因如此,《尚书》博士们仔细研读了方士的书信之后,内心其实是相当之不知所措的。诸多离经叛道的观点尚且不论(信件中竟尔公然攻讦天人感应,这不是离经叛道是什么?),但其中在训诂和释读上的水平却是一望皆知,断难抹煞;如果公允评价,那就是世代以《尚书》为业的诸位大儒,恐怕也是自愧不如的……
  这都是什么事呀!
  与后世的某些疯批不同,如今的大儒还是相对要脸的。或许政治攻击可以不择手段,但学术研究到底不能直接打滚。所以欧阳生召集专家群聚议论,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寻觅方士信件上的漏洞,并尝试整合出一套可以与方士的理论相抗衡的体系。这当然是很艰难、很不容易的工作。如果吕步舒等才不得不调动儒家几十年的人脉,拼命造势,为大师们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