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事实上,在执行了几次重要任务后,穆祺对封建帝王的脾气也非常熟悉了。他非常明白,对于这种人性中的“自我”强力到不可动摇的偏执狂,口舌之争基本已经没有作用,多半只是徒劳而已。不过,作为被委派了任务的牛马,他却不能不为无辜的政治理论辩驳两句:
  “陛下的话,我不敢赞一词。但这句话绝非是鼓励运用暴力,更不必说,国家是暴力机器,不代表着国家只有暴力的职能!”
  虽然书写成之后怎么解读就只能由读者发挥,但武帝的这个解读方向也太离谱了!
  没错,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确将国家视为暴力的产物,但这只是它推论出的事实而并非崇尚的论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人类之所以只能用暴力来组建国家,不是因为人类太坏了,而是因为人类太弱了——力量太过渺小,理智太过孱弱,所以只能依靠暴力、依靠恐吓、依靠迷信来勉强维系秩序,避免整个社会陷入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黑暗丛林中。某种意义上,暴力是弱小时的必要之恶,不能摆脱的历史缺陷。
  但是,承认这个“必要之恶”绝不等于推崇它。实际上,唯物的历史观研究历史,正是希望发现血腥往事中隐伏的规律,帮助人类强大起来,理智起来,健壮到足以摆脱迷信与恐怖的束缚,从被统治被压迫的个人进化为完全的自由的人——即所谓“由必然的王国飞跃至自由的王国”。到了那个时候,过往一切的暴力机器也就因过时而被废除,世界将进入新的纪元。
  当然,这个目标是宏大的、遥远的,需要长久努力才有希望。但无论如何,你说从一本正经的书里读出“鼓励暴力”……那也太冤枉人了!
  面对穆祺已经隐带不快的辩驳,皇帝依旧不以为意:
  “朕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朕使用暴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没有滥用的意思……”
  “没有滥用的意思?”穆祺抬了抬眉:“天下被闹到民穷财尽、户口减半,也是没有滥用的意思吗?”
  “这当然是失察之过,我亦深自引咎。”皇帝道:“不过,其中毕竟有许多难以解释的为难之处,而我施政的本心,亦绝非虐民以自逞。”
  这样平和的解释,大概已经有委婉自辩的意思。可惜,在穆祺看来,这种态度仍然近似于pua而非反省;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并不能叫人满意。
  “我相信陛下的话。”他放缓了语气:“陛下确实不是残民以自逞。毕竟天下人都知道,圣上一向是爱民如子,从无区别的……”
  这句话一出,皇帝的脸立刻就绿了!
  第10章
  ——只能说,在之前的任务世界混得久了,穆祺被各种封建老登捶打得肉质q弹,嘴炮的功力大大上涨;以至于这一番阴阳怪气出口,侍奉在侧的长平侯与冠军侯居然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见皇帝面色骤变,他们才猛然醒悟,意识到了某些关键——比如说卫太子之死、比如说武帝自诛三族、比如说巫蛊之变中被牵连攀引的无数皇亲国戚……
  然后他们的脸色也绿了!
  主辱臣死,更何况是这样难绷的地狱笑话!卫、霍二人忍耐不住,立刻向前一步,反手摸向身边——可惜,现代社会不能带管制刀具,所以他们摸来摸去,只摸了两根拖把握在手上,气势难免就要大打折扣了。
  皇帝脸色急速变幻了片刻,到底还是挥一挥手,让手持拖把的两位大将军退了下去。他沉默少顷,开口道:
  “……朕明白穆先生的用意。但徒然做此口舌之争,除了彼此侮辱以外,并没有别的意义。事情已经过了数千年,白白争论意气,又有什么益处?先生是明晓事理的人,应该能做更深入的议论,而非争论意气。”
  穆祺哼了一声,心中倒颇为奇怪。早在开口阴阳怪气之前,他就已经有了防备。反正合同承诺过会保障绝对的人身安全,他倒也不怕大汉天团破防。但现在卫、霍的反应尽在预料之中,皇帝的表态却极为奇怪。如果被这样阴阳都能忍住怒火,那难道是武帝丧子之后创巨痛深,脾气还真有了大变化不成?
  不过,只要愿意好好对话,他也不想真刺激孝武皇帝,所以还是放缓了语气:
  “陛下请说。”
  皇帝稍稍思索,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那本《政治经济学》上说,纲举目张,要抓主要矛盾。”他道:“既然如此,我们提纲挈领,先从最根本的纲要谈起。穆先生刚刚提到了巫蛊,但巫蛊是一系列冲突与祸乱所引爆的总和。而诸多冲突与祸乱,来自于所谓‘路线’上的抉择……说到此处,先生应该知道朕持守了一辈子的路线是什么。”
  这是送分题,穆祺应声道:“攘四夷、广疆域,草创制度,为万世之法。”
  “先生是否赞同这个路线?”
  穆祺默然了少许:
  “……我赞同。”
  ——废话,他当然只能赞同了!穆祺先前居住和工作的省份,正是武帝大力开拓的“四夷”之一;要是否定了孝武皇帝的路线,那他成什么了?化外野人吗?
  口嗨归口嗨,实际归实际。情绪上头了不是不能阴阳怪气,但该认的事实还是得认嘛。
  不过,这句赞同还是非常重要的。一如皇帝所说,路线问题是最根本的问题。要是连根本路线都无法达成一致,那双方立刻就是分道扬镳,绝无缓和的余地。反过来,如果能在大方向上达成共识,那无论细节上怎么样阴阳怪气,大家也都是可以合作的同路人。
  果然,皇帝的脸色立竿见影的好转了。他道:
  “既然如此,先生也应该知道朕即位初年的情形。要变更制度、要征伐四夷,都需要极大的资源、极大的力量。为了动员出这样的力量,朕要使用的暴力,自然比寻常要酷烈得多……”
  他停了一停,注目穆祺:
  “关于这点,穆先生应该是有深刻领悟的。”
  穆先生的嘴角微微抽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不错,做为时空管理局的资深员工,系统的优质牛马,曾经亲自改变过历史走向的关键人物,他的确是深刻体会——甚至是亲自体验过这个道理的!
  在接待武帝之前,穆祺曾经受命扭转一个封建王朝的命运,并最终因势利导,推动了皇权的瓦解及技术革新的兴起——整场任务波澜壮阔、艰难险阻,至今思之,仍有余悸;而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穆祺同样是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可以说南海一路砍到了东瀛,见过的人头比烟头都多。
  ——当然啦,他杀人的数量肯定是没办法和孝武皇帝比的。但你要说他是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可以站在道德高地上指指点点的活圣人,那就纯属搞笑了!
  还是那句话,变法革新都不是请客吃饭,不支付血的代价那就什么也别想更动。穆祺绝不是杀人狂魔,他也非常希望能减少杀戮。可是,维持一个秩序与变革一个秩序所需要的暴力完全不同一样,你要打碎一个社会再将之重建,那当然要出铁拳出重拳,一丁点都含糊不得。
  所以,穆祺确实能够领会皇帝的意思,至少是部分领会——很多很多问题,确实需要流血;很多很多问题,确实需要流很多很多的血。
  只是,他依然不会赞同这样的辩解:
  “陛下,使用暴力并非滥用暴力……”
  “这样的话我听过很多遍了,但也不过陈词滥调而已。”皇帝道:“滥用与否,谁来断定?朕又没有全知全能的本事,怎么能猜出恰当的界限?行大事需用重典,如果因顾忌而致使力量不足,恐怕后世又要指责朕优柔寡断、半途而废!”
  “……听陛下的意思,仿佛不滥用力量,就不能贯彻陛下的路线了?”
  皇帝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虽然转瞬即逝,依然可以看出隐约的自得。他曼声道:
  “能否贯彻,不由朕空口决断,而应以实际评判。如果记忆无差,那在朕龙驭上宾之后,赤县神州还有大小十余个王朝、数百位皇帝。这数百位君主当中,要是谁能以更小的代价、更小的暴力实现拓土四夷、更张制度,永为万世垂范的功业。那朕也甘拜下风,认了地府判决中的种种指责……穆先生以为如何?”
  话赶话赶到此处,皇帝筹谋已久,终于放出了熟悉的大招。
  这几百年来他与地府就判决定性反复拉扯,之所以能拖延如此之久,靠的也不仅仅是撒泼打滚,还有义正严辞、万难回应的辩驳。而皇帝用来抗衡地府的绝招,说白了不过一句话——你说朕那一套不行,朕那一套有种种错误;那好,你行你上,你在后世数百个皇帝中尽情挑选,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天选之子,能够以更小的代价,更柔和的手段,达到同样的效果!
  然后呢?然后地府就卡住了。
  “你行你上”,确实天经地义。但能“行”到大汉孝武皇帝这个级别的人物,历史上还真是寥寥无几——或者说基本就没有。如果仅以开疆拓土之功计算,唐太宗李二陛下可能差相仿佛;但李唐开辟的疆土固然庞大,消化领土的稳定性却实在太差。“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得而复失,不过幻梦一场。与之相较,武帝在西南夷、在河套、在闽越的开拓,都稳定持续了数百年,真正成为汉民族强壮的肌骨。“汉独以强亡”,岂是寻常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