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在他们身上搜刮,不怕遭天谴吗?
  “除了生活费,学费校服费住宿费也是先生为我付的,我真的、真的很感激。”
  这话成了温颂甩不掉的后缀。
  他无心,周宴之却觉得讽刺无比。
  “攒一攒就变多了,如果不是乔繁出去打工,高中之前我的生活费经常用不完呢,而且我的高中班主任喜欢用班费做奖励,考前三名可以拿奖金,我每次都能赚五十块。”
  他伸出手,张开五根手指头。
  眼里露出难得的笑意。
  “还有一个花销是小铃的盲书,那书太贵了,斐城的书店还没有,我每次都要坐大巴车去跃城图书馆买。可是小铃好聪明,全靠我教她加自学,她十二岁就看完盲文版的唐诗三百首了,花多少钱都值得……”
  他一说起朋友就滔滔不绝。
  可他穿着的这件绣了幼稚小熊、袖口磨损严重、明显是七八年前式样的旧毛衣,透露出他有多少年没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了。
  不允许别人对他好,对自己更不好。
  怎么会有这样笨的小孩。
  “先生。”
  周宴之抬头。
  “我今天说的话,您别放在心上,”温颂不好意思,“我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
  “好。”周宴之说。
  温颂咧嘴笑了笑,做出一副轻松模样,但笑意在眸中一闪而过,又化为落寞。
  周宴之知道温颂很难释怀,正如他自己说的,他在这座豪宅里过得越好,就会越羞愧。
  因为他的朋友们一个在工厂,一个在医院病房,一个在福利院。
  周宴之自然可以承担起三个人的生活,置办一套房子、安排工作、照应后半生,这对他来说没有经济压力。可他知道,温颂不会接受,温颂的朋友们也不会接受。
  温颂和乔繁连鹏鹏的手术费都要打欠条给他。
  “小颂。”周宴之在温颂吃完前开口。
  温颂放下碗。
  “你说的,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我说的,你可以不要当做没听见吗?”
  温颂愣住。
  “不是因为结了婚,我有义务承担你的喜怒哀乐,所以不想看到你的负面情绪。结婚是为了让你幸福,不要擅自本末倒置。
  你开不开心,我很在意。”
  温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蓄起泪花。
  这不是周宴之的本意,刚要抽纸巾,温颂就低下头,闷声说了句:“我知道了,谢谢先生。”而后离开餐桌,匆匆上楼了。
  周宴之以为温颂还要难过很久。
  他还特意上网检索了“如何哄老婆”之类的妙招,认真学习到半夜。
  结果第二天,他刚下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厨房里忙来忙去。
  是系着围裙的温颂。
  温颂正在煎牛排,片刻后放下锅铲,两只手不太熟练地转动着黑胡椒瓶。
  宋阿姨擦完桌子,铺上餐垫,余光扫见周宴之的身影,“周总,起来了。”
  温颂循声望去,露出了笑容。
  “先生,早上好!”
  他笑容灿烂,眼睛亮晶晶的,全然不见昨日泪流满面的模样。
  周宴之怔在原地。
  温颂把牛排摆在盘子里,像模像样地装点了几根芦笋和牛油果酱,端过来放在周宴之常坐的位置,又想起来,跑去厨房端来咖啡。
  他羞涩地站在桌边,“先生,这是我给您准备的早餐,没有宋阿姨做得好吃。”
  “为什么突然做早餐?”
  “我……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明明先生对我这么好,我还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先生,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温颂抠着手指,深吸一口气,“我决定要改掉这个毛病。从今天起,我每天都会给先生准备早餐,用笑容面对先生,给先生一个好心情,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对先生哭了。”
  周宴之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更心疼,还是更无奈,也许兼而有之。
  他想象不出,该是怎样的成长过程,能让温颂无论开心还是难过,都习惯性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末位,习惯性付出和讨好。
  他突然很想回到十年前。
  不,十六年前,回到温颂失去父母,被送到福利院的那天。
  周宴之是个现实主义者,不喜欢假设,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希望世上存在“如果”。
  如果那一天,他并不是在母亲的敦促下走个过场,而是把温颂带回家,如珍似宝地呵护他长大,那该多好?
  “早晚餐不用你做。”他说。
  温颂摇头,“用的用的,先生年底工作忙,正好也可以尝尝我的手艺。”
  “你现在不能劳累。”
  “怎么会累?先生知道的,我动作超级快,只需要早起十分钟。”
  他做出炒菜的姿势,露出一个笑容,两颊的酒窝让他的倔脾气也显得很可爱。
  周宴之从来拿他没有办法。
  “好吧。”
  温颂的笑容更洋溢了些。
  周宴之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昨日的悲伤,但他总是刻意躲避周宴之的打量,躲不过了,就朝周宴之笑,笑得眉眼弯弯,做出没心没肺的模样来。
  吃完早饭,他背起包准备出门,刚走到玄关又折回来,羞涩道:“先生,希望您今天一切顺利,有个好心情。”
  周宴之静静看着他,“你也是。”
  温颂翘起嘴角,仿佛昨天的事真的一下子就翻了篇。
  .
  然而周宴之这两天注定没有好心情。
  周四,他带人来到了太阳福利院。
  和预想的一样,杨凯交了一本假账给他。
  账目显示温颂小学期间,每月一千元生活费已全数发放。周宴之资助的其余款项,也已经全部用于太阳福利院的改造修缮。
  入账出账一分一厘都没差。
  周宴之嗤了一声,指尖划过账册边缘,“杨院长,原来世上还有您这样的好人。”
  杨凯哂笑。
  “一心为了孩子,不图名与利。”
  “不敢不敢,这是我的工作,我自然要做到位,周先生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忘了把喜讯告诉杨院长,”周宴之坐下来,两腿交叠,“我和温颂……结婚了。”
  杨凯的脸色瞬间变了。
  意识到周宴之没在开玩笑,他刹那间从满面堆笑,变成瞠目结舌,最后面如死灰。
  “怎、怎么会?”
  “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我的资助超过了同龄孩子正常生活所需,支付了学杂费等费用之外还有一千块的生活费,为什么温颂过得并不好?他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那几个残疾孩子,”杨凯的语气倏然笃定,“对,他总是自掏腰包照顾那几个残疾孩子,不然钱肯定够用。温颂这孩子,心太善,那几个孩子和他又是一起长大的……”
  周宴之眼中寒光掠过镜片,“福利院连残疾孩子的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要靠一个健康孩子的资助金来贴补?既然如此,杨院长让我如何相信,温颂在您这里过得很好?”
  “我——”
  “既然杨院长和温颂一人一个说法,不如让专业的审计团队来核实。”
  他抬手,身后两个穿着职业西装的人走了上来。
  杨院长立即讪笑阻止,“这陈年旧账拢共几十万,不值得两位辛苦,温颂那时候还小,小孩子对钱没有概念的,说不定是他记错了。”
  “他记错了?”周宴之轻笑,“是非对错都要证据,杨院长心中无愧,有何可怕?”
  他整衣起身,“杨院长没什么事,不如带我去看一看温颂小时候的宿舍。”
  虽是提议,语气却不容置喙。
  “好。”
  杨凯全程都绷着脸,时不时往后望去,两个审计人员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一页一页地审查账目,与慢刀凌迟无异。
  他有气无力地介绍:“这是……这是温颂十岁之前的宿舍,三年前民政部门政策改革,残疾的孩子统一送到残疾儿童福利院了,这里现在都是健康可以正常上学的孩子。”
  一个二十平左右的小房间,放了四张木质的上下床,小课桌连成一排,书本水杯乱糟糟地放着,中间有一张茶几,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儿童用品和玩具。
  窗帘拉了一半,整个房间是昏暗的。
  一群孩子住在一起互相照顾,房间里自然不会太整洁,茶几腿边有一只倒下的牛奶盒,靠近吸管的地面有几滴牛奶。靠近卫生间的墙壁有块状的霉斑,应该是墙面渗水。
  “前几年已经全面翻修过了。”
  周宴之想,如果这间房已经是翻修过后的,那十几年前只会更糟糕。
  “温颂的床,大概在哪个方位?”
  杨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随意指了个方向,“那边吧。”
  正好这时候保育员走进来,喊了声“院长好”,拎着笤帚进去,看到地上的垃圾没忍住嘀咕出了声,笤帚柄咣咣撞在茶几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