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衣绛雪滑出他的袖摆,绣口一吐,漫天的鬼火照亮黄泉。
  一道道鬼藤蔓延着,交错编织,形成一条小小的船。
  “前面太深了,坐船走。”衣绛雪说。
  裴怀钧踏上鬼藤编织的小船,盘膝坐下,将剑搁置在一侧。
  想要在幽冥自如行动,要么鬼王寄宿在他身上,混淆仙灵之气;要么就隔段时间就渡给他一口鬼气,让他与鬼看上去一般无二。
  衣绛雪也轻盈地落在他身侧,跪坐着,将一口鬼气渡给他:“怀钧,你身上有我的鬼气,暂时不会被发现。”
  对道侣来说,渡气也是吻。
  他们好似忘了还身在黄泉上,唇畔交叠时,天火雷动,竟一瞬不知天地为何物。
  连生死都忘却,魂颠梦倒,癫狂,癫狂。
  偶尔经过的枯黄芦苇,也无法遮蔽漫长的吻。哪怕这个吻含着鬼气,带着毒与瘾。
  裴怀钧半醒半醉,几乎觉得自己要被鬼气化作真正的厉鬼。
  可他连死都无所谓,又何妨成鬼。
  青衫落拓,以剑为枕,仙人更是笑着把死去的道侣接纳在怀中,唇畔流连,与鬼跌坠入爱的温床。
  水鬼纷纷探出头,隔着些许距离,幽幽地看着他们。远远看去,是骷髅头里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窝。
  第99章 白骨歌
  水流动荡, 船摇晃了些,也算是个横渡黄泉的手段。
  鬼没有体重。衣绛雪拢袖,双手垂放膝上。
  红衣轻盈无褶, 阴风吹起,好似绚烂绽放在船头的优昙花。
  他临水, 观照黄泉,似乎在辨明方向。
  “继续往前。”
  小舟晃晃悠悠, 在浑浊漩涡里颠簸。苇草拂过雪白面孔。衣绛雪眨眼, 幽冥太阴, 他的面上湿冷,也似浸了水。
  风中有鬼哭, 凄凄惨惨。
  他问:“前面越来越黑,怀钧,你看的清吗?”
  幽冥是亡者的世界, 生人在此应该如入黑暗寂静, 什么也看不见。
  裴怀钧停住,转过脸来,漆黑失焦的瞳孔一收, 视线在他身上漾开,道:“不用法术照明,不太清楚。”
  “嗯,怀钧看不见,我帮你想想办法。”
  衣绛雪点头,捻起鬼火,像是抽出一根灯芯。
  小舟穿过苇草丛时,衣绛雪从垂落芦苇穗上捉下闪烁的鬼火,随手捏成莲灯, 放置黄泉中,随波逐流。
  鬼火入泉,化作一盏盏粉的、白的、红的莲台,照出河底无数透明扭曲的面容。
  挤挤挨挨,鬼怪从舟边水下一晃而过。
  裴怀钧撑船篙,也像执剑,向川流中沉浮的水鬼一杆子敲下去。
  不多时,就浮起来一大片。
  苍白,浮肿,死不瞑目。
  有些时间太久,腐蚀了表面皮肉,余下黑洞洞的骷髅头。
  黑暗如渊,它们在浑浊的黄泉里沉浮,惊悚可怖。
  仙人的腕骨苍劲如松,低首,看向黄泉中漂浮的鬼火莲灯,顿觉浪漫,莞尔道:“好看。”
  衣绛雪也低头瞅去,他托着腮,看见鬼火照出阴沉沉白惨惨的水鬼,迷茫:“好看?”
  裴怀钧没看水鬼,又抬起眸,视线落在他身上,“绛雪好看。”
  书生真坏啊,随时随地撩鬼!
  “也就一般啦。”衣衣大王谦虚着。
  他微扬下颌,正了正坐在船头的姿态,不自觉地更矜持了些。
  作为隔绝生与死的天堑,渡过黄泉本就是一道坎。
  若是连对岸都到不了,只能被压在幽冥最外层,徘徊不见天日。
  困在黄泉水里的鬼怪,多半都在邪祟或者幽浮以下,堕落许久,早就无药可救,不值得浪费时间。
  这一道关,还拦不住他们一仙一鬼。
  幽冥没有日夜之分。
  裴怀钧燃香,计算时间,每隔一个时辰就在船底写上“正”字的一笔。
  小衣是个迷路鬼。
  但出奇的,在踏上黄泉之后,他就没有说过不认路。或许这是作为鬼王的特权。
  在裴怀钧写到第十二笔的时候,衣绛雪看见了彼岸。
  这里有个陈旧废弃的码头,爬满鬼手印,大概都是些大浪淘沙下,无法上岸的鬼留下的。
  不远处,岸上有个石碑,镌刻着“枉死渡”三字,又像是爪印。
  舟楫停泊,衣绛雪坐在晃悠的船头,抬手遮住眼帘,眺望时,竟看见了一整片迷雾笼罩的森林。
  裴怀钧随手将舟船系住,踏上满是白沙的滩涂。
  “这里是什么地方来着?”衣绛雪冥思苦想,“好像很眼熟。”
  仙人青袍大袖,剑悬在他的腰间,气质疏阔。他跟上鬼王飘动的轨迹,疾步向前:“白骨森林。”
  “白骨森林?”
  裴怀钧颔首,回答:“传闻中,渡过幽冥最外层的黄泉,根据生前的罪行或是死法,可能会抵达十二渡口,枉死渡就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他一停,缄默了。
  “我生前枉死吗?”衣绛雪先是询问。
  继而点头,算是认可:“想来我是经常枉死的,不但阳寿有点短,还老和鬼打交道,时不时出点意外,未尽阳寿就死了……”
  衣绛雪做人的时候,无法真正越过黄泉,去往幽冥的核心区域。
  就算从去过幽冥的大鬼口中得知部分情报与地形,也都是零散的,也难以拼出全貌。
  “幽冥已经被侵蚀,可能与记载大有出入。”裴怀钧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免因此烈风齿冷。
  大抵是小衣渡他的鬼气有些散了,幽冥又对仙人产生排斥感。
  裴怀钧:“说到底,人族这边关于幽冥的记载本就极少,我读过的,绝大多数都来源于绛雪搜集陈列在冥楼的典藏。”
  他迟疑:“谁也不知道,在天裂后,幽冥变成了什么样子,才使得鬼怪倾入人间,两界彻底失衡……”
  有理性、能思考,且真正去过幽冥深处的鬼本就极少。
  即使有,这样的鬼也未必有动力留下文字记载。
  裴怀钧读过的这本,还是当年关押在冥楼底部的“鬼师”在狱中无聊,写下的见闻录。
  厉鬼吞噬掉所有同类就能成为“鬼王”,拥有掌控幽冥的资格。一旦有机遇成为厉鬼,这就会成为他们心照不宣的“常识”。
  这条路径,“鬼师”昔年在手札中也提到过,似是为了引诱时任冥楼楼主衣绛雪。
  鬼师的狡猾之处在于,他给出了路径作诱饵,但关于如何掌控幽冥,并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总之,先进去看看。”衣绛雪说。
  *
  白骨森林。林如其名,那些所谓的“树”,俱是骸骨。
  雾色遮掩之下,竟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尸林。
  白骨成林,分布极密,如同人的脊柱,兀自参天。
  骨林树枝都是犬牙交错的白骨。
  枝头挂果,都是白惨惨的骷髅头,骨碌碌,一串串,眼窝燃烧着两簇磷绿色的鬼火,在浓雾里极是诡谲。
  进入林中,就连鬼王都有些辨不清东南西北。
  衣绛雪绕过一具鬼兽的尸骸,风化骸骨上面还残留斑驳的腐烂痕迹,以及一个鬼王打下的记号。
  “又绕回来了。”衣绛雪有些沮丧,先是蹲下瞅了瞅,再仰起头,“怀钧,我真的很容易迷路吗?”
  猫猫鬼委屈。
  裴怀钧提着鬼灯,牵起他的手,温柔安慰:“没来过的地方,迷路也是正常的,我也不认路。”
  鬼灯燃烧,用以计算时间。
  这是第三盏,说明他们在此绕了三个时辰,却一直在原地打转。
  忽然,鬼灯忽明忽灭,俨然是要没油了。
  “时间到了。”衣绛雪飘到裴怀钧身侧,嗅嗅他的脸,果然嗅出丝缕灵气。
  他凝起眉:“怀钧,你身上的鬼气又要散了。”
  一口鬼气顶多支持半日。
  每六个时辰,衣绛雪只要不附身在裴怀钧身上偷懒,都会渡一口鬼气过去,让仙人掩藏在鬼王的阴影之下,免得暴露身份,引起鬼的暴动。
  裴怀钧很配合,甚至分外享受。
  他将鬼灯随手挂在一侧,张开袖摆,把他揽在怀中,微张薄齿,让红衣鬼王能够专心给他渡气。
  衣绛雪在人间,是虚无没有实体的。大抵是他并未寄宿在尸身上,最初也是以鬼魂的形式存在。
  在幽冥,衣绛雪只要愿意,就会呈现出实体。除却没有呼吸与心跳,其余皆与生前并无两样。
  衣绛雪亲人也像在吃饭。
  先啄啄他的唇,尝尝鲜。确定美味,他再咬破仙人的唇,吐出一口虚无的鬼气,再混着香甜的鲜血,慢慢地渡过去。
  裴怀钧作为承受鬼气的那一方,哪怕被咬破唇也不疼,反而会感受到鬼湿漉漉的舌舐过他的伤口。
  酥酥麻麻,教他颅脑空白片刻,半晌拼不出反应来。
  含住鬼气吞咽,他难免浑身发冷,五脏六腑都阴寒至极,仙身自然而然地排斥鬼气,经脉钝痛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