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厉鬼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可能“活着”吗?
  月亮轻盈地拂过天际,流火化为坠落的星光,宛如细雨落在原野上,烧尽这些因为傀儡舞剧而发狂的鬼怪傀儡。
  “比起让所有人死去……我更希望,鬼也能够体会到,何为‘活着’。”
  “哈……”傀儡师跌落在原野上。
  被月光之火灼烧时,他竟然有种骨髓都会被净化的感觉。曾经死亡时的弱点,依旧如附骨之疽存在他的鬼体上。
  或许他也从没有从怨恨里走出去,丝线也就不曾消失。
  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衣绛雪从月亮中飞出来,无数金与红的光芒回到他的身上,化为锦绣的喜服,他重新变为人形,似乎要下落,将败北的傀儡师捕获。
  可就在此时,倒在地上没有动静的傀儡师背后,陡然腾起一个纯金的光圈,里面伸出一只苍白枯瘦的鬼手。
  鬼手上布满血色的诡异花纹,一把抓住了重伤的傀儡师后颈,似乎要把他带走。
  “不准带走,这是我的猎物。”衣绛雪立即用鬼藤缠住了傀儡师另一只手臂,似乎在拉锯,本体却俯冲下去,似乎要连着那根鬼手也一起留在这里。
  可衣绛雪最终也没能阻止,只是留下了他的一只手臂。
  傀儡师或许连身体都是傀儡了,手臂的断面没有血,只有装卸的机关,还燃烧着残余的蓝色鬼气。
  “……是那个家伙吗。”衣绛雪垂眸沉思。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个曾经从冥楼最底层的监狱里,走出去的厉鬼。
  第76章 四鬼拍门(5)
  “你想出去吗?”
  傀儡师拢着靛蓝的长衫, 发带束着高马尾,提灯走向囚牢尽头。冥楼最深处,困着一只四肢都绑缚血红封印铁链的厉鬼。
  或许是因为关的太久, 厉鬼头发蓬乱,遮挡住血红的一双眼。但是从灯烛的余光里, 傀儡师还能稍微窥见他的容貌。
  他生前确实有一副俊朗的皮囊。
  “什么是人,什么又是鬼?”
  厉鬼的声音嘶哑, 像是许多年没有说话。但是被关了这么久, 他的鬼气竟然还没有消磨殆尽, 依旧能够铺满冥楼最底层。
  隔着囚牢,傀儡师能够感觉到这股威压。
  “人化作鬼, 鬼却不是人?”厉鬼又说话了,这次是在反问。
  傀儡师没有回答。他在鬼怪中也是少有的保有智慧的鬼,这基本都是百里挑一, 所以他能够去思索厉鬼话语中的意义。
  第三次, 厉鬼开口,却让傀儡师抬起眉眼,悚然动容。
  “杀光了人, 鬼就是人。”
  “……”
  这样石破天惊的定义,深深地震撼了他。
  傀儡师从未从衣楼主的口中听到这样悖逆的言辞。衣楼主或许是个平衡的裱糊匠,却不是真正的变革者。
  厉鬼发出沙哑的低笑,又像是蛇的吐信,他呈上最危险的禁果:“如果鬼无法成为人,就让人化作鬼。等到人全部变作鬼怪,世上不会再有人鬼之差,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灯烛明灭不定,傀儡师垂下眼眸, 护住那摇曳的风灯。
  或许是这种理念太有诱惑力了。他成为鬼怪后空洞冰冷的胸膛里,忽然也有了些许激荡。
  ……
  燃烧的业火里,衣绛雪俯身拾起那断臂。
  这枯焦的鬼手上承载着傀儡师一半的“牵丝”鬼术,舍去一只手,等同实力削减一半。即使这次被救走,也不再成气候了。
  只要带走他的,不会是“那只厉鬼”。
  “那是我见过最麻烦的一只鬼。”衣绛雪叹息一声,将鬼手放在封闭的箱子里,塞回鬼雾。
  城外遍地荒芜,到处都是流火燃烧的盛况。失去了主人的傀儡,身上的鬼火还未尽灭,被烧至残缺不全,乃至散为灰烬。
  “……多半,这次‘四鬼拍门’的攻势,就是由那只厉鬼组织的。”衣绛雪的神情微沉,“他的首要目标,就是‘冥楼楼主’。”
  那只厉鬼最麻烦的地方,并不止是他的强大,而是他的蛊惑力。
  他的理念,与幽冥侵蚀的路径不谋而合,拥有着掀起血雨腥风的天分。
  曾经的冥楼楼主坚持将阴阳两界分开,无疑是挡在了他实现理念的道路面前,交手也不可避免。
  不过那时输的是厉鬼,而非他。成王败寇。
  他身为厉鬼,难以被人杀死,所以衣绛雪将他关在了冥楼。
  后来衣绛雪“死”去二百年,冥楼的管束失效。待到逃出冥楼后,他多半也是自立为王,割据地盘,试图继续实现自己的谋划。
  衣绛雪站在城楼上,仰望三月凌空时的竖瞳。
  当时他从须弥山爬出来时,月亮上的竖瞳还只是细小的一隙。
  在这漫长一夜,天外的眼睛却兴奋地睁大,连瞳孔也扩散开,好似浓墨晕染。这种“天象”,或许是什么不详的征兆。
  “冥楼楼主可以压制厉鬼,却身而为人,难以杀死厉鬼。”
  “人杀不了厉鬼,但是厉鬼可以吞噬厉鬼。”
  衣绛雪弹指,将挣扎在业火里的傀儡拂为灰烬,血红袖袍鼓荡,迎风走在尘灰之中。灰烬也好似纷飞的纸钱。
  “所以,当冥楼楼主成为厉鬼……”
  他的神情却如雪冷厉,眼眸也凝结霜冻。
  “……那会成为最大的特例。”
  将冥楼楼主的尸身炼成厉鬼,或许真的可以解开这千年难题。
  这样惊天的谋划,又是谁来提出,谁来践行的呢?
  *
  孤城瀚海浪游,执剑云中斗酒,东君也曾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纵览他的过去,或是高台歌嘉树,或是仗剑向穹苍。
  剑仙无有不可往之处,哪怕是修行之路,也是攀至人之巅峰。
  人身成真仙啊,多大的特例。
  也有人问他:“裴仙人,你为何不飞升?”
  仙人披星戴月而归,衣袂上还染着冷夜寒露,旁人见到他带血的剑,他微微笑了:“飞升?”
  “若我独一人飞升,留世间湮没黑暗……”
  “如此飞升,不过背信弃义,鳏寡孤独,有何意义?”
  裴仙人向来是不能忍耐寂寞的,从他曾经交游天下的闲不住之举,就能看出一二。
  他喜欢天、喜欢地,喜欢花与树,春与秋。
  他喜欢可歌可泣,画意诗情的一切。
  这样的裴仙人,却在某日将一切都抛却,自我拘禁在东帝山,日日独守着一块墓碑,也忍耐着无边的寂寞与孤独。
  纵然世人为他修庙塑金身,奉他为至高至明的“东君”,那又如何?
  自从他的道侣死去,颜色也被他带走,世界转瞬黑白。
  裴仙人或许已经,无法再爱上任何事物了。
  时至今日,再度站在战场上的裴仙人,瞳孔里却终于有了一抹红。
  当年随着衣绛雪一同逝去的鲜活色彩,又重新在花烛里点亮,教冷漠而癫狂的仙人就此平静下来。
  东君不发疯时,就是天底下最靠谱的存在。幽冥司的众人总是这样无条件地信任着他。
  却将厌恶而仇恨的眼神,投向面前那个曾为正道楷模,如今却被称为“鬼仙尊”的厉鬼。
  攻城之时,白衣厉鬼的袍角被烈风扬起,身形修长,气质干净如皑皑雪山,甚至他连鬓发都打理整洁,丝毫不见厉鬼的残虐嗜血。
  乍看,这副容貌无暇如美玉,比起仙尊还仙尊。
  他似乎并未召集浩浩荡荡的鬼怪大军,而是独身一人等在了这里,手中握着一把古朴陈旧的剑。
  “鬼仙尊”,游寒天。
  游寒天并指招来长剑,踏着佩剑飞到与城墙齐平,曲指轻敲结界。
  “梆梆、梆梆……”
  鬼仙尊转过脸时,那无暇的容貌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轻蔑:“这结界,看上去也没那么强啊。不知能不能受得住我一剑。”
  裴怀钧的视线往他身上一停,平淡道:“剑尊有何指教?”
  “裴仙人,你我真是许久未见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或许后面晋升的厉鬼怕他,畏他,或者是不愿与他交手。游寒天却不怕,反而笑道:“这不是巧了吗?”
  在游寒天还是人族修士时,裴怀钧与他的名声仿佛,修真界也素有东剑仙、西剑尊一说。
  只不过,两人的剑道理念,完全不同。
  比起裴怀钧“剑就是剑”与“剑乃利器”的本源看法。
  游寒天则是嗜剑如命,他将剑奉为至高无上,抬到比起至亲爱侣都高的地位。这一度让人认为,他这辈子都会献给剑。
  都是在剑道里出类拔萃的修士,东剑仙与西剑尊也曾会晤过,却总是一言不合,不欢而散。
  能让交游广泛的裴剑仙不喜欢的人,无论他身负再多赞誉,也是身上多少有些毛病的。
  游寒天令人难以忍受的毛病就是,他会选择杀对手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