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时而伤悲春秋,时而心忧天下,连神仙的事情都要操心一二。
  东君的事情,和他一个书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看看尖叫来源于哪里。”裴怀钧转移话题。
  此时,他们又听到一声“砰”的巨响。
  其余人聚集的西二间厢房,竟从内部被生生撑开上锁的门扉。
  那一连串的惨叫就来源于此。
  无限涌动的黑发,像是疯狂生长的水草,转眼就漫出房门,铺满了庭院。
  长长的黑发之下,爬出无数鬼魅蠕动摇曳的苍白手臂。
  每一条尽头都连着纤纤手指,弯曲着、涂着桃花染的指甲。
  若是这样看去,那手臂也像是绽开的雪色花瓣,有种极尽曼妙的美感。
  只不过,这花蕊的正中央,是那个凶恶的樵夫极尽惊恐的面容。
  他全身的每个关节,都被活生生地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
  但他竟然还活着。
  骨头寸寸折断,肢体抽搐,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他呕吐着,却不断从嗓子里吐出手臂和头发。
  鼻腔、眼球、耳膜……全都被这些诡异的肢体塞满,甚至还在不断涌动生长。
  那颗丑恶的头颅,此时竟像是承载美妙人体的花瓶。
  在樵夫发芽之后,一颗女子的头从手臂深处浮现出来,美丽而怨毒。
  她用近乎歌唱的声音,道:“啊……作恶多端的强盗,伪作樵夫。”
  “杀人取乐,分尸于野,置颅筐中,与冰共僵……”
  “怨恨啊……”在快意的复仇中,化作邪祟的女子唱出鬼魅的歌声:“我在你的筐里腐烂,长出长发、身体、手臂、双腿……”
  “我爬出来,在你的背后,看着你,你却不知道我在。”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衣绛雪早已化为人形落地,仰起脸,数了数那像花瓣似的手臂,眼晕晕:“……好厉害,好多的手。”
  裴怀钧扶额,叹了口气,“谁想到,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他们早就注意到这名即将化为邪祟的女子。
  人化邪祟,自是有血仇要报。
  缠上某人,定是其犯下伤天害理之罪,有何不可杀?
  血债要血偿,是为因果报应。
  能行个方便,自然行个方便。
  所以他们才一致避开,不打扰这场复仇。
  却不料,这场复仇的阵仗太大,苍白肢体盘踞,占满整座屋子,还不见停下来的趋势。
  两名修士浑身是伤,连滚带爬,勉强从那些柔软僵冷的手臂中挣扎出来。
  “骨头差点被碾碎……”他们回望时还心有余悸。
  那个剑修青云子,不忘修士的职责,大声提醒道:“快逃,有邪祟混入我们之中,那是‘第八名香客’!我们的感官不准确,被欺骗了。”
  声音倒是响亮。这对狼狈不堪的师兄弟,在看见他们试图提醒的青衫书生和红衣美人,顿时卡了壳。
  他们形容狼狈,丢盔弃甲,勉强逃出生天。
  对方身处鬼蜮,却衣衫整洁,隔岸观火的悠闲模样。
  “你、你们还活着?”
  青云子用剑抵着地面,看向周遭幽冥之景,心下悚然,又有些不可置信:“在这种地方?”
  “不必惊慌,不是冲你等来的。”
  虽说是安慰,但仙人或许是不入世惯了,在不欲伪装文雅书生时,难免透出些骨子里的疏离。
  “死了,要么是运气不好,要么是作恶多端。”
  “那樵夫杀人无数,凶恶残暴,将这位可怜女子分尸于野。苦主已化邪祟,难道两位罔顾因果,要救?”
  寥寥言语之间,竟有仙人裁夺命数之意。
  裴怀钧停了停,扫了眼衣绛雪,才想起他的温柔人设。
  他缓下声音,亲切安抚:“看这模样,她应当是怨气临时形成的‘邪祟’。等到亲手杀死仇人,就会消散成佛,不必干涉,各位还是等上一阵吧。”
  这般前后不一,多半是人前装样儿。
  或许是她的怨气太滔天了,衣绛雪似乎也能与之共感,叹道:“不知轮回苦,莫扰成佛路。”
  裴怀钧眼睫一动,这不似懵懂的初生厉鬼,平日会说的话。
  丹青子爬起身,在舌下压了一颗丹药,“此等孽畜,死了最好。我蓬莱门是名门正宗,不欲与奸恶之徒为伍。”
  鬼怪横行许多年,各修真大派对于各类鬼怪如何处理,心中自有章程。
  遇到这种为复仇临时形成的邪祟,修真者的态度一贯是不干涉:等其杀死仇人,就会成佛离去。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干涉过。
  裴怀钧知道衣绛雪不通此道,刻意多解释两句:“为复仇而生的邪祟,若是没有杀死目标,怨气是不会退去的。被他人杀死猎物,还可能会发生出人意料的异变。”
  “据说,曾经天运城就出过这么一起惨烈灾祸。被复仇邪祟盯上的,是一名鱼肉百姓的高官贵人,他用重金请动修士保护,强行击退邪祟。”
  “结果,那邪祟非但没散去,还伺机扎根盘踞,化为妖藤,散发迷幻气息,以血肉为食,即使杀死了府中所有人,也没有停下来……”
  “后来,它成为了‘凶’级的鬼怪,名为‘鬼藤萝’,盘踞了整座府邸,几乎要危及整座城。幽冥司死了上百人,才将其封印。”
  就在此时,樵夫被雪色的手臂彻底撕碎。
  残缺不堪的尸体,最终淹没在了重重黑发中央。
  仇人已死,雪色手臂宛如潮水褪去,怨气散了。
  透明的魂魄渐渐飘向天空,女子眉眼从怨恨变作安详,正是成佛之路。
  她彻底消失之前,似在看向众人,流着眼泪道:“羡阳城,柳家幺女,名月芳。小女有一不情之请,请仙长帮我将玉牌送回家中,代不孝女向父母告罪,无法承欢膝下,还父母生恩养恩……”
  时间到了,她消弭于世间,踏上成佛之路。
  一枚玉牌从空中掉落。
  “我们蓬莱门,离羡阳城不远,愿代柳小姐跑这一趟。”青云子主动捡起了那块牌子。
  他也意识到,方才他和师弟能逃出生天,并非是运气好,也是柳小姐复仇时未曾滥杀。
  这也是要还的因果。
  “……成佛吗?”衣绛雪看向天空飘散的黑发,似乎听到仅有他听得见的声音。
  他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青云子的脸色陡然一变,“等等,不对!”
  他忽然听到背后门扉洞开的声音。
  可他们身后只有那间封印起来的废弃主殿……
  是什么东西,开了门?
  “……我也想说,那扇门,刚才打开了。”衣绛雪此时出声提醒,“啊,不是我开的。”
  裴怀钧:“……也好,开了就开了吧。”
  他也想一口气清除伪神。
  对方龟缩不肯现身,他还得花功夫找,有些麻烦。
  不如等其倾巢而出来得快。
  “五更天,醒来!”
  “五更天,醒来!”
  “……”
  那巨大榕树上,报信鸟的声音此起彼伏,向幽冥来客通报时辰。
  不知何时,那废弃主殿上的封条挪移大半,铁锁裂开。
  紧紧阖着的门,也被强行掀开一丝缝隙。
  “好多的眼睛啊。”衣绛雪看去,感叹道。
  黑影栖息在房间里,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密密麻麻,正紧贴在门缝上,似窥视着什么。
  他们终将在幽冥贯通时,循着香,归来世间。
  空无一人的厨房里,犼的皮与肉都被裴怀钧取走,弃置在此的,仅是两副连着头颅的狰狞残骨。
  门轻轻虚掩,被风吹过,轰然洞开。
  犼兽空洞的眼眶内,有鬼火跃起,忽明忽暗。
  这两具骨架,似乎也要站起来了。
  异变继续加速,那块刻着“东华青阳至圣帝君庙”的牌匾,摇摇欲坠,漆金彻底剥落,暴露出真正的底色。
  牌匾上,似有鬼怪用血淋淋的诡谲篆体,赫然写下伪神名讳。
  “尸香鬼母庙”。
  “嘻嘻、嘻嘻嘻——”
  “窃夺神位,窥视日月……东君啊——”
  “杀死东君,夺走太阳。”
  “此界,将是幽冥的复现,邪祟的天下,鬼怪的乐土。”
  第10章 东君庙诡话(9)
  五更天,血月照彻,幽冥将至。
  衣绛雪似有所感,仰头看月,突兀说道:“有东西要出来了。”
  一双漆黑的巨手扒着门框,来回摇晃,好似撕开两界缝隙,发出轰然巨响。
  衰草掩映,庙宇震动,几乎要坍塌了。
  这扇废弃殿门的背后,或许早就不是一间屋子。
  不断扩散的漩涡,似乎要把东君庙卷入,拉扯到未知的空间。
  临此惊变关头,裴怀钧青衫飘摇,神情平静,还在暗自思忖:“尸香鬼母……这是哪路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