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穿墙而过的眠眠跳上沙发,盘成一团,眼珠子里倒影着二人的身影。
  兰索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砂金,用手抵着浴室门往里面瞧,直到对方脱下衬衫,回头,用一种带着玩味笑意的视线注视他,他才感觉不对劲。
  “还待在这里,是要一起洗吗?”砂金弯了眼睛,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意里藏着刀子,上下一刮就能把人骨头都冻住。
  兰索张了张嘴,几秒后,逃一般转身就跑,砰一下关门,力气过大,半面墙震了又震。
  他僵硬地倚在门上,很快,背后传来水声。
  心脏快要跳到过速了,连着骨骼和皮肉一起震,酥麻,疼痛,牵连着耳膜一并鼓噪。
  兰索喉结很缓慢地上下一滑。
  “烦死了。”兰索嘟哝,走到阳台最角落,离浴室最远的地方,盘腿坐下,闭气等待。
  ——
  砂金出来的时候,兰索正在墙角里数眠眠身上的眼睛个数,早就玩腻了的忆域迷因大咧咧地躺在地上,伸出一截尾巴搁在兰索腿上,供对方玩耍解闷。
  兰索眉心紧蹙,像遇到了什么千古难题,一个劲拨弄坚硬的尾叶。
  “瞧啊,我们勇敢、求知、聪明的猎手在给忆域迷因看相呢,怎么样,看出他的过去、现在、未来没?”
  熟悉的逗弄随浴室开门的吱呀传来。
  率先被感知到的是热气,浴室中温热的水蒸气溢出,不知名的香味暖烘烘的。然后是趿拉拖鞋走过地板的啪嗒声,灰色棉质拖鞋进入眼帘,一滴水滴在地上。
  兰索抬头,砂金头上罩着毛巾,蓝紫色的眼珠像被水澄洗过一般,明亮得吓人,没有一丝阴霾。
  他俯视兰索,即便没有华丽奢侈的衣物,柔软的外表也无法掩盖锐利锋芒。
  兰索抿了下嘴唇,放开眠眠的尾巴,没说话。
  砂金坐在小沙发上,用毛巾慢慢擦头发,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长,有勋章般的细小伤痕,抓住蓬松的毛巾,穿梭在潮湿的金发中,一下一下,动作规律。
  等砂金擦差不多了,兰索才开口:“你已经思考足够久了,可以开始谈话了吗?”
  砂金将毛巾扔在桌子上,往沙发里一靠,微微一笑:“我答应你了吗?”
  “你!”兰索眼睛一下瞪大了,“你都让我进门了,还不算答应我吗。”
  砂金:“公司门上贴着星核猎手不许入内,妨碍你来去自如了?”
  兰索:……
  砂金:“没有邀请函或预订房间不得在匹诺康尼入梦,你难道老老实实交房费了?偷渡客?”
  兰索:……
  砂金:“所以,让你进门只是怕你和那只忆域迷因赖在门口不走,引来麻烦,没说答应你。经过慎重考虑,我认为暂时无法使用骰子的你很难保护我,毕竟,你不是以战斗见长的令使,我会另谋保镖。”
  兰索的脸色在砂金的注视中越发难看。
  如果一开始砂金果断拒绝了他,他就不会落得眼下这般左右为难的境地。
  先用试探性态度营造出有机可乘的假象,在说出令人相当在意的话语后又果断拒绝,咬定谈判对象为了知晓全部真相会让出主动权,逼迫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后让位——惯用的赌徒伎俩。
  非常狡诈,但行之有效。
  “你先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只要我拿出诚意和价值,你就会考虑。”兰索气愤道。
  “对,但我没看到你的诚意。”砂金道。
  “我还不够有诚意吗?我为了保持你记忆完整,到处给你找忆质碎片,驱动骰子,我还在梦里自杀来着,陪你在艾吉哈佐玩过家家,现在又追着你跑了这么远,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兰索反驳的话语突然被打断了。
  “答案我已经告诉你了。”砂金道。
  兰索脸色一僵。
  两人都没再说话,过了很久,兰索才道:“砂金,就算你喜欢捉弄我,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
  “兰索,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委屈。”砂金平静开口。
  兰索短暂怔愣后,皱起眉,怒火中烧,“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砂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根本不信我的说法,即便我再三强调,你仍旧觉得是我在骗你,逗你玩。”
  “你觉得自己为我做了这么多,已经超出我们目前关系所值得的价值,哪怕凭借你付出成本的余裕,也有资格从我嘴里套取一定的情报,所以当我拒绝你、乃至‘欺骗你’的时候,你感到委屈。”
  “我不可以委屈吗?”被精准看透了心中想法,兰索僵了一秒,反问。
  砂金直白地看着他,眼神锋利如刀,“那我呢?”
  兰索脸上的怒意凝固了。
  什么?
  什么,你。
  你又……怎么了。
  “被你遗忘的我,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你呢?”砂金说。
  兰索脸色一白,因恼怒而生的热度瞬间褪下,手掌一片冰凉,尤其在对方冷静到可怕的视线注视下,他的瞳孔微微颤抖。
  “你们欢愉命途的人很爱捉弄别人,擅自忘记一切,背弃承诺,破坏我的晋升仪式和成年礼,现在又拿出一副受害者的态度理直气壮地感到委屈——真自私啊。”
  砂金凝视着兰索。
  “你好奇自己遗忘了什么,在梦中猜到过与我有关,迫切想知道自己当时去庇尔波因特的目的,所以你来质问我。
  起初,我以为你已经大致猜到了我们曾经的关系,愿意主动了解,修补关系直至和好,最起码有一个真挚的道歉——即使错不在你。可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你不愚笨,愚笨者不会被阿哈选中,所以,在我说出答案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了。”砂金说。
  兰索的脸色愈发苍白。
  接受一段人际关系骤然变化的事实——无论断崖式断裂或陡峰般上升,都是一个极其考验心态的挑战。
  如何修补碎裂的关系、为过去可能的矛盾和伤害赎罪、重新解剖过去发生的种种,如同在混乱中理顺一个遍布死结的毛线团般困难。
  不是所有关系都能成功修复,过去的朋友如今反目相向,作为有错的一方,兰索很清楚自己应当承受什么。
  事实上,现在的他和现在的砂金不是朋友——至少他这么认为。
  正因为并不愚笨,所以清楚,所以绞尽脑汁地麻痹自己,以此逃避责任。
  砂金说的没错,兰索是一个懦夫。
  “与其拾起一团乱麻的关系重新修补,视而不见维持原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只可惜,我的回答超出你的预期。”砂金看着兰索,唇角挂着点嘲讽的弧度。
  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路人;
  不是什么感兴趣或好奇招致的观察者;
  是朋友,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是会奔赴群星以身涉险只为庆祝成年礼的挚友。
  现在却是连说真话都会被怀疑别有用心的敌人。
  “过去对艾卡亚什闭口不谈,以为这样就能减轻负罪感,靠追逐欢愉麻痹自己忘记噩梦,在彻底被噩梦惊醒前从不敢改变,面对我一次又一次追逐最先选择永远是避战。
  无法想象面前的敌人曾是关系密切的朋友,无法排遣刀剑相向的愧疚感,畏惧复杂人际关系转变带来的冲突,你又一次选择逃避。
  你难接受我的回答,希望我说一些‘温和’的话——即便蛋糕上的樱桃梗尝起来苦涩,但它看起来那么甜蜜,让你有安全感。
  我没说错吧,兰索。”
  “我不是!我不是……”兰索抬头,看见砂金的脸后,脑袋嗡一声,他嗓子发紧,明明想要反驳,却无法说出口。
  不是……
  不是……吗?
  真的不是吗。
  怎么可能不是。
  兰索被深深的自我厌弃包围。
  被戳穿一切心思的他根本无法为自己辩解任何一个字。
  “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无法在我面前骰出‘零’以外的数字吗?”砂金道。
  如同预感,兰索看着砂金开合的嘴唇,心脏越跳越快,快到要爆表——他在害怕,害怕对方说出他心中所想的答案。
  请不要,不要,再说了。
  求求你。
  兰索无声地喃喃,恳求般望着砂金,公司总监不为所动。
  “在你忘记我之后,也就是,我们在庇尔波因特第一次见面时。”砂金眼里的冷意有一抹苦涩。
  “好强的负罪感呢,兰索,真讽刺,即便身为令使的你早已忘记,象征灵魂的骰子却记得一清二楚。
  每次看到你因为骰不出数字而震惊的表情,我都会感慨阿哈的恶劣——不单看世人的乐子,连自己令使的乐子也不放过。”
  “我。”
  兰索很重地喘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在砂金失望的视线里根本无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