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离开前, 景元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交给郁沐。
  “这是?”郁沐掂量一下。
  “欠付的诊金, 和相应的赔偿。”
  夕阳斜照,景元的目光染上深邃的橘红, 老练和沉稳气质愈发凸显。
  “感谢你这段时间对他们的照顾。”
  “我是个医生, 有病人倒在路边,不可能视而不见。”郁沐客套道。
  景元但笑不语, 在郁沐的目光中转身,走出大门,身影被闭合的门缝阻隔,消失不见。
  天暗了下来,夜色吞没橙黄的黄昏, 覆住无垠晴空。
  白天还热闹的院落陡然变得空寂,失去庭中树的点缀,这里变得空旷、萧瑟、建材遍地, 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郁沐走进家门, 随手将辛苦赚来的诊金搁在门口杂物柜上, 坐到工作台前,按开台灯,炽白的灯光打在书卷上, 墨水笔的笔尖曾被持明咬过,在纸上书写会留下不平整的划痕。
  他沉默地、一如既往地翻开药典,找到自己插在里面的书签,书角边缘,有一小团洇开的墨迹——是持明的口水不小心滴落,又风干后的产物。
  仔细算算,自从丹枫醒来,一系列麻烦事接踵而至,挤占了他日常学习的时间,原计划两个月研究完的药典,搁置到现在还没看完一半。
  郁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挑选了一支顺手的笔后,伏案写下一行字。
  卧室内只有笔尖在纸上摩挲的沙沙声。
  郁沐写了厚厚的一沓纸,重新阅读,誊抄,归纳,做完这一切,他抬头,习惯性揉捏后颈,舒缓肌肉,望向窗外的银月。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将笔合上,起身,忽然听到头顶的房梁传来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轻盈地落在了上面。
  这么晚了,总不会是小偷吧,他想。
  他拿起椅背上挂着的外套,半披在身上,开门,走在庭中,仰头。
  只见白珩身披月光,落拓不羁地跪在他家房顶,正悄悄掀瓦片。
  郁沐:“你在干什么?”
  庭中传来一声冷淡的质问,白珩吓了一跳,耳朵折成飞机耳。
  她慌忙把瓦扣上,循声望去,见是郁沐,尴尬又释然地舒了口气。
  “原来你还没睡呀,医生。”
  “有事?”郁沐反问。
  “那个……”白珩一笑,上房揭瓦惯了,被人发现的紧张劲一过,随即表明来意。
  “医生,临走之前,我们能聊聊吗?“
  ——
  医生是个很神秘的人,白珩想。
  她坐在房顶高高的房脊上,俯瞰长乐天的造景和街巷,深沉夜色融吞了建筑的轮廓,只留下似明似暗的毛边。
  头顶银月洒下清辉,令身旁人的金发不再耀眼,他披着宽大外套,曲起一条腿,胳膊随意搭着,温吞又安静地远眺。
  觉察到白珩的目光,他随意一瞥,浅褐色的眼睛有几分晦暗的审视。
  白珩本能地坐直,耳朵挺立,收起松散的姿态。
  好在对方并无打量人的兴趣,只一眼,就别了回去。
  郁沐一手托腮,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白珩手往后撑,沐浴在月光中,“医生。”
  “你可以叫我郁沐。”
  “郁沐,我打算过几天随镜流一起离开罗浮,想先和你道个别。”白珩道。
  郁沐毫不惊讶,“这是你们商议出的结果?”
  “……是我主动要求的。”白珩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我的家系是曜青有名的飞行士家,耳濡目染,我也像父辈一般,以探寻星海盛景为人生目标……身为无名客,奔赴星海是我的宿命。”
  “你听说过阿基维利的星穹列车吗?”郁沐问。
  “当然,不过,「开拓」不是已经陨落了吗?”
  “或许,但星海偌大,它能再度起航也说不定。”
  白珩一笑:“可惜,以狐人的寿命,我恐怕等不到那时候,而且……”
  少女脸上罕见地露出担忧和惆怅:“比起列车,我更在意我的朋友们将来会如何。”
  郁沐递去一道清浅的目光,以作询问。
  “我知道,他们一直在试图隐瞒,可我们一起度过无数光阴,我怎么会察觉不到他们有难言之隐?”
  白珩往后一倒,伸展四肢,头顶皎月高悬,她朝天际抬手,试图攫取一缕光,却无济于事。
  “应星从不会在我询问时沉默,镜流的目光始终闪躲,景元自以为掩藏的很好……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中多了那样沉重的、难以释怀的情绪呢?”
  “还有饮月……”
  白珩喃喃:“郁沐,你告诉我,我的死而复生,是不是和饮月有关?”
  郁沐没有回话,他的缄默是最好的答案。
  白珩闭了下眼,水蓝色的眼眸中有一丝空茫:
  “下午,我们去了星槎海中枢,饮月隐去了龙角。因为镜流的有意妨碍,我从头到尾都没找到机会看一眼神策府前的告示牌。”
  “应星的头发变回了年少时的黑色,眼角的皱纹不见,我与他相识的时间几乎贯穿了他整个人生……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短生种身上。”
  “还有景元……我听到匠人喊他‘将军’……为什么他没能如愿成为巡海游侠,而是变成了罗浮的将军呢?”
  白珩长叹一口气,月影飘渺,一如她话中的不解和忧愁:“我明明只是睡了一觉,怎么一切都变了?”
  郁沐:“你已经睡了很久了。”
  久到今昔零落,世事蓬转,死生师友。
  白珩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染上灰黯,和一点挣扎不得的无力。
  “啊——”她苦恼地长叹,“我该怎么办才好。”
  谁知道呢。
  郁沐摇头。
  白珩用胳膊捂住脸,过了一会,突然道:“不过,不管怎样,郁沐,谢谢你。”
  这个狐人的情绪调整得还真快,郁沐想。
  白珩从衣摆下露出一只眼睛,明明是水蓝色的,却温柔至极:
  “我猜,他们肯定没有好好对你说过谢谢……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几个人就这样,眼高于顶,桀骜张狂,从来不会说好话。”
  “是吗。”
  郁沐回忆丹枫的作风,半认同地附和一句。
  白珩嗯了一声:“他们四个,被人家讨厌了也会自己别扭,不会低头认错……以前腾骁将军生气的时候,只有我和景元负责哄他老人家开心,息事宁人。”
  白珩扬着声调:
  “饮月只会冷着脸,用睥睨众生的样子给人气个半死,应星也别提,镜流虽然会帮忙,但她不太懂怎么向老人家服软。”
  她窃笑,“每次她话一出口,腾骁都会吹胡子瞪眼。”
  “云上五骁,少了我俩的话,那三个绝对没法过宁静日子。”白珩语气放轻,怀念地说着过去,末了,朝郁沐一笑:
  “所以,谢谢你,带我回到人间来。”
  “……”
  郁沐垂着的手指一动,别开目光,浅褐色的眼珠从侧面看去,有一点琥珀的光泽。
  他声音低沉,温吞又轻缓:
  “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只是好奇化龙妙法而已。”
  “……”
  “诶——?!”
  白珩的叫声分贝极高,穿透云霄,她瞪大眼睛,一骨碌爬起来,扑到郁沐面前,对上对方冷静无比的注视。
  “化龙妙法——?!”
  “对。”郁沐点头,“你刚才没猜到?”
  “我以为只是什么神奇的持明奇术……”白珩有点结巴,立刻摸上自己的耳朵,又朝身后瞧自己的尾巴,惊悚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化龙妙法,我难道变成持明了?”
  “想也不可能吧。”郁沐瞥她一眼,“持明哪有狐狸尾巴。”
  “胎生能变卵生吗?不,这不重要……”
  “怪不得饮月说带我去鳞渊境时,镜流的反应那么……应激。”
  白珩彻底宕机了,跪在瓦上,瞳孔轻颤,难以接受这个比杜撰的话本还离奇出格的事实——她终于弄清饮月为什么要遮住双角了。
  郁沐贴心地保持沉默,这个骇人的消息需要时间来消化。
  过了好一会,白珩才从失语的状态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我这是……好在成功了?”
  “没。”郁沐不咸不淡地伸手,点了一下白珩的耳朵:“我成功了,他失败了。”
  “失败……”白珩呼吸一窒,“失败了,会怎样?”
  “身败名裂。”郁沐轻飘飘道。
  比碾碎骨骸更痛的力量掐住她的呼吸,这四个字穿透了白珩的五脏,令她再度失语。
  “不过,不必担心,他下次不会失败了。”郁沐的表情依旧淡漠,有种尽在掌握的傲慢。
  “做医学研究,有失败很正常,不是所有方案都能在第一次试药时达成预期效果。”
  白珩:“可是……”
  “没有可是。”郁沐瞥她一眼,“也不用有压力,他早就想这么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