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景元并未起身,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唯恐自己不合时宜的动作会扰了丹枫的判断,几秒后,他用平淡自然的语气道:
  “来找郁沐?不巧,他不在,这还有一张椅子,坐着等会?”
  第42章
  秋夜寒凉, 月光如纱,阴影之下,景元的目光沉敛, 难以言明。
  他并未催促, 只坐在病床一侧,双手自然下垂,右手虚握一个关闭的玉兆,从容不迫, 似将选择的权力交给身犯十恶的龙尊。
  丹枫环视房间, 尖细的耳朵微微一动,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送入室内, 搅动沉重到无法喘息的气氛。
  比霜夜更浓郁的缄默在病房内填充, 景元的轮廓隐在黑暗中,肩铠色泽铁寒, 加重了不可捉摸的距离感。
  再见故友,立场已然颠覆,昔日历历在目,如今的丹枫连向前迈一步都要踟躇良久。
  他看向空荡的病床,视线游动, 静默片刻后,妥协般低叹一声,从窗台跳下来。
  长发轻动, 衣袂拂过理石台, 靴底磕在地面, 发出轻笃的声响。
  丹枫抱臂,倚着窗台,不远不近地站着, 与景元遥遥相望。
  一团碧色的水笼跟着飘进来,兆青小声的哭嚎打破宁静:
  “说了你自己进去,我不进,前面可是神策将军,你不要命我还要——啊——!”
  丹枫不悦地动了动耳尖。
  景元的金眸瞥去,凌厉视线在兆青身上转了一圈。
  像被雄狮盯住了,兆青头皮发麻:“……”
  委顿的灵火额头冒汗,控诉戛然而止,几秒后,它谄媚地尬笑:
  “啊,看,神策将军各个英勇威武,传到您这代还是这么……”
  景元气定神闲地拖长了尾音:“兆青。”
  他每次这么说话,都给人一种毛骨悚然暗流涌动的不妙感。
  兆青一激灵,眼珠左右乱转,像是卡壳的机器:
  “诶?嗨,我可不是它,您这是叫谁呢,兆青……这名字怪好听的。”
  “闭嘴。”
  丹枫的警告短促有力。
  兆青吓得立刻噤声,有了先前的经验,不知体内的建木之种何时会再度偷窥它的行为,它完全不想触霉头。
  它背过身去,焦急地搓着手,思考究竟是出卖建木还是欺骗神策将军的后果更严重……
  嘶,好致命的选择题。
  房间中唯一的噪音消失不见,气氛如封冻的河水,再次陷入滞涩,无人肯先开口,怕搅乱了眼下还算平静的气氛。
  身后的月色皎洁,在丹枫肩头洒落一片碎光,光点被暗色侵夺,显得他目光晦暗冷肃。
  他为追查古海禁地倾塌之事的来龙去脉奔走忙碌,猜测景元掌握了有关持明的证据,曾试图潜入神策府,与其旁敲侧击,直接询问神策将军本人显然是最好的办法。
  可真见到了旧友,看清故人相似的眼中隐匿着深沉心思,目睹对方坚固铠甲的锋利棱角,病房内的月光如一道界限,将他们隔离在截然不同的空间中。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质问的资格,除了框定罪责的判词、为自身离经叛道的自负作的苍白注解,他们之间已无话可说,
  有一根紧绷的细线牵在二人中间,只要有一方试图拉动,便会顷刻断裂。
  景元与丹枫的视线相触,抬起下巴,朝病床另一侧的圆凳一指。
  “坐?”
  即便敛了轻柔的熟稔,他的口吻依旧与曾经别无二致。
  “不必。”
  丹枫垂下眼。
  “郁沐或许要很久才回来。”景元道。
  丹枫神色一动,手指在臂膊上轻敲,淡淡回绝:“太小了,坐不下。”
  白天曾屈腿挤坐在小圆凳上吃饭的景元:“……”
  丹枫看出了景元的无奈,略作思索,随口道:“你为什么在这。”
  “你确定要深究我停留此处的原因吗?”
  景元笑意不达眼底,染上一丝往日的温和,稀释了其中深意。
  丹枫蹙眉。
  默契至此,丹枫当然清楚对方的言外之意。
  一旦他向神策将军发问,必然会承受相应代价,被追问行踪,或者质问来历——这恰恰是当前的他无法说清的。
  他深吸一口,不再试图弄清答案。
  景元多半是察觉到了郁沐身上浅淡的云吟气息,又或者,神机妙算的神策将军就是有本事掌握仙舟诸人的动向……
  罢了。
  他换了一个对现阶段的他们来说重要且安全的共同话题:
  “你联系上郁沐了?”
  “没呢,他在忙,不回消息。”景元晃了晃手中的玉兆。
  “他说自己去丹鼎司,忙你交代的事了。”丹枫意有所指。
  “我可没交代他晚上在外乱跑。”景元无奈,“他似乎不记得自己还在病假中,是个危重患者,再这样下去,我该考虑缩减他的假期了。”
  丹枫瞄一眼墙上斜挂着的薄薄病历本,视线的移动变得缓慢。
  景元以为丹枫会继续发问,但可惜,龙尊大人清冷孤独,心事深埋,如同古海下汹涌的怒涛,难以从那张冷淡的脸上窥见一分一毫。
  将丹枫的神情尽收眼底,景元眯起眼,他知道,对方又在打定主意一意孤行,判断,忖度,将一切不受信任的因素排除在外,不至险绝不肯回头。
  神策将军嘴角轻动,一点点垂了下去。
  各怀心思的二人均是缄默,半晌,景元道:“那只岁阳,可否交给我?”
  竖着耳朵旁听的兆青忽地窒息,它焦急地望向丹枫,只见龙尊大人干脆道:“可以。”
  “不可以——!你们谁问过我意见吗?!”兆青尖叫。
  “你没有意见。”丹枫淡淡道。
  兆青气急败坏地打滚,发出刺耳的支哇声,丹枫一抬手,直接将水牢静音。
  “你难得好说话了。”景元饶有兴致道,“该不会是变相的投名状吧?”
  丹枫:“随你怎么看,它对我已经没有价值,收容岁阳一事非我职责,只不过,郁沐想要它。”
  景元恍然,“怪不得答应得这么干脆,你想让我在郁沐那当坏人?”
  “如果是你,于情于理,都说得通。”说完,丹枫可疑地偏头,避开景元似笑非笑的视线,“只要我们串好口供……”
  “口供。”景元挑眉,“呵,你和郁沐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好。”
  丹枫没说话,只是犹豫着摇头,幅度很小,难以察觉。
  景元颇有深意地看向水牢中歇斯底里的岁阳,他深知兆青的来历和脾性,同样清楚这只岁阳并非眼下动荡的始作俑者。
  “郁沐想从这只岁阳身上得知什么?”
  丹枫:“他的身世。”
  “身世。”景元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以为,郁沐丹士的人生经历,简单得就像他在丹鼎司档案——生自仙舟「罗浮」,一百余岁,师从上一任医士长绯权,任职年限不过四十,自绯权死后才展露优秀的医学造诣,如今是丹鼎司小有名气的丹士。”
  高悬天际的明光们从不将目光投向芸芸众生,渺如行云的优秀之辈在更惊才绝艳的天才面前不值一提。
  在群星辈出的时代,这样履历的平凡丹士在罗浮遍地都是,无人在意。
  丹枫还是摇头,并不接话,他藏着心事,不肯尽数说与景元听。
  他手指一曲,困囚着兆青的水牢向景元飞去,在即将到达对方面前时,一阵波动忽地从背后敞开的窗户袭来。
  如同汹涌海潮袭至岸边,卸去凶猛的冲击性,残留一道存在感鲜明的余波,荡漾着穿过持明的身躯。
  丹枫一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猛地转身,顺着窗口,看向遥远的楼宇。
  远处灯火通明,祥和安乐,无人察觉这潜在的异样。
  那是一瞬清晰的搏动,在穿透力极强的震荡中荡开,混杂不堪的力量中,残留着浓烈的、化龙妙法的气息。
  有东西要诞生了,就在此刻。
  丹枫心跳如擂鼓,他分不清此刻鼓噪在心头的声音是什么,警惕、恐惧、震撼、担忧、惊诧、困惑,万般感触杂糅,脑海中跳出一个名字。
  迟迟未出现,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染指化龙妙法的郁沐,在哪?
  他踏上窗台,纵身一跃,击云入手,追迹残留的波动而去。
  景元紧随其后。
  ——
  郁沐睁开眼,意识归位的瞬间,视野变得清晰,他仍跪在竹林间,下方的刃昏迷依旧,苍白的脸毫无血色。
  这会倒有病人的样子了,郁沐想。
  他轻拍刃的脸,试图将对方叫醒,但收效甚微。
  即便有丰饶的赐福,灵魂层面的削弱和受创难以通过短时间的休息得到缓解。
  不能把刃扔在这,否则,下次他又要去幽囚狱捞人了。
  “算了,也不是第一天捡人……”
  郁沐叹息一声。
  等刃醒了,记得付他住宿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