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手并不大,力道却堪称恐怖,将他稳稳接住。
  一道声音混合在孽物的狂吼中,贴着他的耳侧响起。
  “令使?差不多得了。”
  那举重若轻的嗓音里夹杂着淡淡的不屑:“他是令使,那我是什么?”
  鹤长的思维已经停滞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失,体温降低,可那声音实在耳熟,他奋力睁开眼,肾上腺素回应了他的努力。
  他抬手,手指夹住了一片柔软的衣摆。
  是人,那人正用胳膊圈住他的后背,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将他挡在身后。
  血红的视野中,对方看向他,面目模糊,轮廓不清,鹤长只看清了一双角。
  一双金黄色的角,形状嶙峋,弧度锋利,整体粗壮而修长,绿色的星火在角尖流散。
  柔软的银杏叶从长角根部鼓出,削弱了异类的违和感。
  鹤长瞪大了眼睛,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嗫嚅着:
  “大人……”
  “嘘,少说话,血止不住了。”那人拨开他的手,按在他的左眼处。
  一股热流从伤口涌出,火辣辣的痛感霎时消去大半。
  “丹枫大人……”鹤长裂开的眼眶里流出泪来,他露出濒死时的笑容,疲惫到像是下一秒就要合上眼睛。
  他手又抬起,不依不饶地悬着。
  “好啦。”对方无奈地叹了一声,接住了鹤长空悬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角上,“丹枫在这呢。”
  鹤长受伤,这会脑子不大好使,分不清手下的触感根本不是龙角。
  好在,他也没摸过龙角。
  “大人……”鹤长嘴唇颤抖,心落到了实处,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别说的像自己要死了一样。”郁沐嘟哝。
  郁沐站起身,地面伸出几枝幼小的枝桠,一头扎进云骑们的伤痕里,缓慢修复伤口。确认无人阵亡,他的目光移到地上那一团血肉上。
  那团原先顶破房顶的庞然大物此刻被金色的尖刺牢牢固定在原地,连一丝声响都无法发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旋转,谄媚又惊惶,匍匐在地面。
  它已完全丧失了人性,成为劣质低等的孽物,又保留了些生前的狡诈。
  郁沐走向它。
  完美的树角在头顶盘曲,枝干饱满,浅褐色的双眸被金水洗涤,露出灿然又冷酷的色泽。
  他只是平静地注视,道道看不见的威压便碾下,刹那间,仿佛有无数只手自虚空探来,在孽物身上撕扯。
  它眼睛圆睁,忽然,爆发出苦痛的尖叫,听得人心惊胆战。
  如同剥洋葱一般,庞大的孽物身上横生枝节,没过一会,就将孽物拆分个干干净净。
  到最后,它散了一地,再聚拢不成形状,只有一双眼睛在地面幅度轻微地滚动。
  刻骨铭心的、被人肢解灵魂的疼痛令它失语。
  飞溅的血液在郁沐面前自动消融,无法近身,他的制服上,除了被鹤长抓过的衣角外,剩下地方干干净净。他手腕一翻,指甲盖那么大的金色树根出现在手里。
  “只有这点?”
  郁沐对自己找到的、倏忽血肉的分量感到失望。
  地上,那对发红的眼珠试图逃离,却被郁沐一下踩住。
  “剩下的呢?”郁沐睨着他。
  眼珠子根本没法说话,这一刻,与生俱来的恐惧席卷了它。
  它连转动都做不到。
  郁沐对孽物的沉默相当不满,脚尖用力,将对方直接碾进木地板中。
  “说话。”
  眼珠子被压扁了,迸出无数枯萎的肉芽来,几秒后,肉芽在地上沾着自己的黏液,画了几道痕迹。
  郁沐看了一会,眉头紧锁,更用力地踩,“什么鬼字,看不懂,说仙舟话。”
  他几乎要把眼珠子踩爆了。
  肉芽们争先恐后地连缀成一片,写下了一个名字。
  「纳努克」。
  郁沐大发慈悲地松开了,一拂手,数道枝条交替,将名字抽了个支离破碎。
  差点被压扁的眼珠跳出坑里,平摊在碎裂的木板上,不住地往外流血,它喘了口气,正以为自己被放过了,就地一滚,突然撞上郁沐的鞋尖。
  郁沐像是有什么心事,兀自思索,视线下瞥时候淡淡的,他拂了拂袖,轻声默念。
  “药王慈怀。”
  眼珠子怔在原地,紧接着,它化为了飞灰。
  仍在蠕动着的孽物残骸彻底断了生息,枝叶枯萎,成为地上的一滩滩碎肉烂芽。
  头顶的天花板在孽物膨胀时被撞开,此刻毫无遮挡,天空蔚蓝,海风呼呼倒灌。
  郁沐深呼吸一下,头顶的枝角消融,金眸回退,变为不起眼的浅色。
  他忽然有所察觉,闪电般抬手,一道尖枝自房顶生出,将潜藏在楼瓦上的一只乌鸦捅了个对穿。
  乌鸦厉声惨叫,下一秒,被密密麻麻的枝桠吞噬殆尽。
  “滚远点,毁灭的卒子。”
  郁沐的声线压低,充满威胁之意。
  一缕飞灰从乌鸦尸骸上溢出,逃似地飘远了。
  一片寂静,好半晌,郁沐自责地抓了下头发。
  “所以才说,人吃饭的时候绝不能剩饭。”
  因为很香的剩饭会引来脏东西。
  要不是他当时吃太饱了没去找那最后一块倏忽残骸,怎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后悔也没用了,强大的敌人可以交给更强的人解决,比如景元,他的当务之急是先处理这边的事。
  郁沐思考了几秒,打定了主意。
  他捡起散落在废墟里的阵刀,将刀刃插进血肉中,沾了点血,托行至昏倒的鹤长身边,掰开他的手,把阵刀塞了进去。
  忽然,一声突兀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郁沐一抬头,居然是竹辉。
  竹辉藏在角落里,因为背靠门板,又被墙柱的碎石遮挡,恰好躲过了铺天盖地的袭击,但身体虽然没受伤,眼里的恐惧和绝望却满得快要溢出。
  他面色狰狞,因过分的胆怯和惊恐而颤抖,在地上无法站起,仰视时,牙齿不断地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郁沐看了他一眼,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他走向竹辉。
  竹辉尖叫一声,带着哭腔,嘴里念叨着求饶的话,他直往角落里缩,但背后就是碎石,无处可去。
  终于,郁沐站在竹辉面前,半蹲,掐住竹辉的脸。
  竹辉像是死了一样,视线直直的,眼泪一个劲流。
  “你看到了,对吧?”郁沐问道。
  竹辉想摇头,奈何郁沐卡着他两颊,无法挪动头颅分毫,只能模糊地恳求:“不要杀我……”
  “我不杀你,帮我个忙,这个云骑认识吗?”郁沐直视他。
  明明是一样的脸,但竹辉却瞬间回想起对方是如何一片片撕碎那个孽物,一点点将对方踩进地里,一下下嚼碎掌心的树根的。
  还有那双眼睛……
  这分明是个真正的孽物。
  因为恐惧,竹辉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绞动,仿佛下一秒就能吐出苦汁来。
  他以前都做了什么?
  他怎么敢招惹一个怪物!
  “说话。”郁沐蹙眉,有些烦恼:“你也要写字吗,可我没有笔给你。”
  生怕对方下一句就是‘要不把你的枝绒相折下来吧,毕竟小小的,很适合做笔。’,竹辉强迫自己开口。
  “会说,我会说。”
  郁沐欣慰地点头,一字一句,慢慢道:
  “我现在报警,等下云骑来了,你就说是你报的警,作为过往行人,你什么都没看见,但你知道是这个云骑。”
  他手指下垂,指着有着婴儿般睡眠的鹤长。
  “用这把阵刀。”
  他又指向鹤长手中虚握着的阵刀。
  “英勇地杀死了孽物,明白吗?”
  竹辉连连点头。
  “很好。”郁沐拍了拍对方的头。
  这样一来,证人,证物,齐了。
  “而我,只是一个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无辜路人,绝对,不要出现在你的证词里,好吗?”郁沐再度强调。
  竹辉点头如捣蒜。
  “还有知道我身份的药王秘传那边,你知道该怎么帮我掩饰吧?”郁沐又问。
  竹辉头快要点断了。
  “很好。”郁沐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
  他拿出玉兆,拨通云骑的报警号码,放在耳边,几个呼吸后,玉兆接通。
  “喂,请问是云骑军,这里有一个疑似丰饶孽物,请派人来处理,地址是……”
  郁沐卡了一下,发现自己不知道地址,刚要抬头询问竹辉,突然感觉身后袭来一阵寒气。
  银发女人落地,眨眼间,一把澄明的剑搭上了郁沐的肩膀,刃尖紧抵着他的颈侧。
  霜寒如刃,杀气逼人。
  只要对方一挥臂,削铁如泥的利剑就可以削下郁沐的脑袋。
  竹辉已经彻底吓晕过去了。
  郁沐沉默地听着手中玉兆传来的问话声,心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