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七点四十。
  北城二院门口悬着巨大的时钟,许静则抬头,七点四十。
  正当他要迈出医院门,他的手机响了,一接通那边便是王胖子压低了的焦急声音:“许司令,阿姨一直问我你去哪了,我说你去卫生间了,她不信,让我去找你,我拖了一会儿,她现在要自己去找,要不你先回来,我怕阿姨这边出什么问题啊。”
  他赶紧说完,电话里又传来他对林奕说话的声音:“哎哟阿姨,你这是干嘛啊,许静则就在楼里呢,我能骗你吗,你说我就照顾你这么一会,你要是出事儿了我可怎么交代,哎阿姨,别动别动——”
  林奕歇斯底里地在那边喊:“许静则,你回来!要不然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许静则放下手机,医院门外停着一排等客的出租车,在夜幕里闪着绿色的光。塑料门帘被风吹起,卷动拍响。
  就差不到十步。许静则闭上眼睛,仰起头,把头慢慢地拗过去。好像有个气球在他胸膛里不断膨胀,加压,绷得发紧发亮。
  他转头了。
  湖滨公园的报时钟敲响,慢慢悠悠地晃了八下。
  凉亭里本来有人,仿佛是被秦惟宁身边的低气压给吓到了,纷纷离开。
  只剩下秦惟宁一个人,他把包扔在凉亭桌上,抬起手腕,拿出手机,校对时间。
  都是八点钟。没有谁快了。他一直盯着,直到所有的时间都变成8:01。
  秦惟宁就站在那里,公园里的灯逐渐熄灭,不知名的虫子绕着他飞来飞去。
  通往凉亭的灌木路口,许静则终于出现。
  许静则的每一步都像是很沉,脸色苍白到有点发灰,头发也没有理,歪七扭八地四边倒。
  不知怎的,秦惟宁看到许静则的那一刻,竟先想到一节语文课。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语文老师还带着一腔对文学的热爱之情,在黑板上提笔写下这八个大字。写完后他连手上粉笔灰都来不及拍,推一推高度近视的眼镜,兴致高昂地说,水浒传里的这场雪,是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最经典的一场雪。
  林冲,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妻子险些受辱,又被陷害入了白虎堂,被刺配沧州途中又差点被暗害,即便沦落至此,他还是天真地想要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但来了一场雪。
  因这一场雪,雪还带着风,草料场的大火无法挽救,烧个干净;也因这一场雪,林冲躲在暗处听见贼人谋划,终于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暴怒杀人,抛下忠孝节义,落草为寇,上梁山去。
  一环又套一环,如若没有这一场雪,林冲还是想要认命留下。因为他抛不开、褪不去,他想他家中老母,还想他曾做八十万禁军教头征讨吐蕃。
  跑了就是沦落为贼,无名无分。
  而今夜,盛夏的夜里,没有那一场无可挽回的大雪。
  只有秦惟宁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
  望家乡,去路遥。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她那里生死应难料。
  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
  “许静则,你迟到了。”秦惟宁说,“迟到了一个小时。”
  许静则盯着秦惟宁的脸,大口喘气。秦惟宁的表情还是淡漠的,看着他时仿佛很远。
  许静则怀疑自己是炸了肺,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秦惟宁,我连着两天几乎都没睡着觉,为了见你,我妈差点和我以死相逼。我安顿好她才能过来,而你见我的第一句是怪我迟到了。
  我真怀疑,你的血都是冷的吗,谁也捂不热你。
  许静则喘匀了气,只感觉到一股从心底漫上来的疲倦,他懒得争了:“有什么话你说吧。”
  秦惟宁一眨不眨地看着许静则,他真想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看下去。
  可是不成啦,因为我说了要准时,你却迟到。我就知道你抛不下你家里,你放不下、跟不了我去北京。
  可你也不能留下来。因为你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你没了钱就什么也做不成。
  没了钱你就再也笑不出来,再也做不成你的大侠,再也讲不出那么多夸夸其谈的大道理。
  “你的腿怎么回事。”许静则突然问。
  “许静则。”秦惟宁平淡地打断他,“我不是同性恋。每一次跟你上床,我都觉得特别恶心,但我得忍着。我每次看到你我也觉得恶心,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那么虚伪,是不是因为你花着你爸的脏钱,所以你干什么都觉得特别轻松,特别心安理得,你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被你提前发现了也好,我也快忍不下去了。你妈进医院就是上天对你家的报应,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第51章
  许静则生了一场病。
  这病来的毫无预兆。他回来时还好好的,第二天照常起床去拿早饭。他吃了个鸡蛋,吃完了躲进卫生间吐了个昏天黑地,刚要和王胖子抱怨医院食堂食品安全有极大问题,眼前便头晕眼花,倒了。
  病也不严重,就是一直低烧。略退了,半夜里就又再烧,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听见胖妈以三甲医院专家号口吻对林奕言之凿凿地说,这绝对是半夜出去撞见什么丢了魂了,找个跳大神的过来跳一跳准好。
  跳大神的刚走进门,许静则一个激灵,醒了。胖妈握着“大仙儿”的手,连连赞叹:真是活神仙呐。既然还没跳,这钱是不是就不收了,您现在出门还能赶上门口三环公交呢。
  许静则又恢复正常,能吃能喝,脑子没少根筋照样落地就会跑,醒了后就答应林奕,他出国留学去。
  林奕已经出院好几天,医生说只要别劳累,保持良好心情就没事。许静则几个姨妈都能照应林奕,许静则看着林奕那张强颜欢笑的脸,就知道她的心病就在他自己这。
  什么挂碍也没有了,找了留学中介帮着办手续,林奕催着许静则先去上海,恶补一阵口语,手续办好了就出国。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许静则也没拆开,就扔柜子里锁着去了。心想高三吃苦这么一年也不知道是为了个什么,又转念想,人这一辈子没结果的事儿多啦,就连他经历的也不止这一桩。
  临行前胖子拉他去烧烤摊给他饯行,胖子知道许静则现在热闹不起来,别的人一个也没找,就他俩在那边喝边吃,许静则面前的竹签一根也没少,空啤酒瓶倒是越来越多。
  王胖子舌头都喝短了,叮嘱许静则:“许司令,到了大洋彼岸可千万不能被资本主义腐化”,俩人头顶悬着轮月亮,王胖子举头望明月,低头发酒疯:“到地儿了记得给我拍个照,我他妈就不信了,外国的月亮能有中国的圆吗。”
  许静则也抬头,他想说月亮就是那么个月亮,你从地球上哪儿看都一样。
  转念一想又不一样,月是故乡明。故乡的月亮总是最亮,也总是最圆。
  “少扯淡。到了那边我就天天吃牛肉,争取再发育,蹿到一米八五。”许静则说。
  王胖子一扯肉串,舌头一卷一串羊肉串就此进嘴,含混道:“还一米八五,你以为你是……”
  王胖子的话戛然而止,低头吃肉。
  许静则想纠正王胖子,不是一米八五。是184.65,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并且还要另附上距离骨骼闭合还有很多年,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但是这人是谁呢,许静则不记得了,这种人真的世所罕见。
  喝酒最怕是许静则这样的愣头青,不知道自己斤两。
  他知道自己第二天要赶飞机,自以为没喝太多,醒了后却还是头晕,晕乎乎地拿好行李,坐上出租车到机场,值机安检。
  暑假期间的机场繁忙拥挤,许静则好不容易晕着到了登机口,找地方坐下喘口气。他来得早,眯起眼睛休息,半睡半醒之间听见旁边座位的人在那议论:
  “……挨查了。”
  “真的假的啊,不是挺有靠山的吗。”
  “这回不一样。……资金链直接断了,不光破产,后头还牵扯出一堆事儿呢。”
  “活该。早就该死了。”
  许静则猛地一睁眼睛。他掏出手机来,此前他给许天发了个短信,说他要去上海了,现在也没收到回复。
  他这回直接拨了个电话,那边依旧是机械合成音,冷静地回答他: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他这两天都没回家,林奕说家里没人气,他几天前收拾好行李,林奕就带他去他姨妈家里住,说他这次走得久,多和亲戚朋友们聚一聚。许静则那几天生着病,成天睡着的时候多,也不想回去。
  这回他直接打车回家,出租车拐几个弯,他远远看见他家房顶一角,窗帘都拉着,严严实实。下车,他越走越近,再熟悉不过的一条路,平时他就顺着这条路骑自行车,背着书包上下学,直行这条道的时候加速,再往前骑几分钟就要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