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秦惟宁走到他面前,借着灯光看见许静则的眼睛是红的,脸上也有哭过的痕迹。
  秦惟宁拉过许静则的手,许静则没带手套,指节冻得泛红。秦惟宁就拉开外套拉链,将许静则的手按在自己怀里取暖。
  随后秦惟宁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药膏,塞进许静则的口袋,说:“我问药店被狗咬了之后要涂什么,他们卖给我这个。”
  许静则终于抬头看他,嘴角漾起笑纹:“靠。我本来想骂你的,现在骂不出比你更好的,我没话说了。”
  尽管许静则哭不是因为秦惟宁,秦惟宁还是在背风的地方亲吻了许静则的锁骨伤口,又轻轻舔了一下才松开。
  许静则溜回趟家,说家里买了烟花,不点也是浪费,干脆他把烟花偷出来他们放。
  许静则翻墙把烟花运出来给秦惟宁,俩人一人抱着一箱,一路捧到北城大桥下的河边。
  河面早已封冻,今夜也不会有人。
  许静则把烟花放下来,一边拆一边说:“我小时候还挺欠的,真拿鞭炮炸过茅坑。”
  “你不是有洁癖吗?”秦惟宁问。
  “是啊,那次炸过之后就有了。回家以后我妈三天都没敢靠近我。”许静则直起身答。
  秦惟宁笑了,掏出打火机蹲下去点烟花,引线烧着,他拉着许静则的手跑到河岸上,冰面窜出一道道光,他们一起仰起头,看半空里炸开各色焰火,映得周身如置白昼。
  秦惟宁忽然闭上眼睛,耳畔的烟花声音犹如枪炮,年三十的和平夜晚就是战火纷飞的阵地战场。
  爱与和平经常紧密相连,被放在一起提及,但在秦惟宁看来,这是不对的。
  爱不会带来和平,带来的反而往往是战争。譬如点上烽火调戏诸侯,再为了争抢美女海伦而钻进木马里,打得不可开交。
  古今中外都是一样。
  爱情是一场战争。战败的人就要心甘情愿地被占领,被俘获。
  兵临城下,再高贵的头脑也不得不举起白旗,宣告投降。
  秦惟宁此时此刻想对许静则坦白,坦白一切关于仇恨的事情,坦白说我爸是被你爸害的进监狱啦,连我的提前批招生也泡汤。
  知道吗许静则,也许我本来会成为一个科学家。你本来只会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我的,哦大概也不会,因为我猜你根本就不会看那种新闻。
  所以其实我们本来是不会见面的,我家也可以继续维持表面上的幸福美满。
  其实是他自己贪,其实我家里所谓的平淡幸福也都是假象。
  其实也没理由怪你恨你,但我就是想怪你。
  所以你要赔我。
  “你走之后没多久我家就吵起来了。我妈心脏不好,我爸还跟她吵,还要动手。……啧,我就挡在我妈身前,我爸不敢跟我动手,他现在打不过我。不信你去学校打听打听,我可不是光凭人傻钱多当的扛把子。”
  “之后我爸走了,我哄我妈吃了安眠药,她睡了,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其实也不想找你,但看你很有诚意地想见我,本司令也就劳动大驾到你家楼下了……”
  在最后一朵烟花炸开的末尾,喧嚣后的短暂寂静里,秦惟宁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火药气息,注视着许静则,认真地说:“许静则,我们一起去北京吧。”
  北京可比北城要大得多了。姓秦姓许,谁在乎。
  河水东流,六朝的金粉也都冲刷尽了,期间几千年的爱啊恨啊都奔流进海里,谁还分得清楚。
  “跟我去北京,我养你。”
  我们再也不要回北城,再也没人联系得到我们。
  我把你拐走了,你就一直留在我身边,这种复仇是两全其美,再好不过。
  许静则,你别误会。
  我可不是爱你,我只是想养你。
  许静则缓慢地张大嘴巴,沉默了半天,最后说:“行啊。去北京吧。”他又垂下眼睛微笑:“不过不用你养我。”
  而后他们彼此对视着,突然大笑起来,没来由地在北城大桥上追逐奔跑,穿过新旧年的交界,踏过满地战壕余留下的红色残骸,奔向尚未现出端倪的春天。
  “大爷,信就这些啦,没收到别的?”许静则从收发室的推拉窗里探出脑袋。
  “都在那了。”收发室大爷把收音机里的评书调小了,“你的信还没到啊?今天是最后一批了吧。”
  “不是我的,我替别人找的。”许静则把那沓印着各色校徽的信又理了一遍,“行,谢谢大爷,我先走了啊。这个送您,麻烦大爷再帮我留意着。”他递过去个红色烟盒。
  许静则拿着信在手里掂来掂去,想着不应该啊。
  回到教室,他将信件递给何舒蕾,一群女生立刻围上去小声尖叫:“上海的!何舒蕾恭喜你呀,你肯定可以的!”
  许静则微笑对何舒蕾眨了眨眼睛,何舒蕾也回给他一个感谢与羞赧等情绪并存的快乐笑容。
  何舒蕾凭着优秀班干部和英语奥赛的荣誉,顺利通过了上海某校的自主招生初审。
  许静则低下头,拿起笔接着做文综卷。
  做了几道地理选择题,他又撑起下巴,想:不应该啊。上海离北城那么远,信都到了,怎么可能北京的还没到呢。
  难道秦惟宁的申请没通过?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勿灰心。我和你说,是他们没眼光……”许静则端着餐盘走在秦惟宁身边,絮絮叨叨。
  秦惟宁把盘子里的残余拨进回收箱,抬起眼皮一瞥:“你在那叽里咕噜念什么经呢。”
  王胖子此时已很会察言观色,绝不做三人行中的电灯泡,先挪出两步开外。
  “……自主招生啊。”许静则压低了声音:“收发室没你的信。”
  “哦。”秦惟宁把头转回去,轻描淡写道:“我没报。”
  “哈哈,原来是没报啊,我还以为……不是,你说什么,没报?!”
  许静则的眼睛瞪得像大眼灯,把手里餐盘往下重重一拍:“你有那么多奖你怎么不报啊,你知不知道那个加分有多重要,你在这跟我装孔融让梨呢,那是京大啊大哥!这时候你学什么谦让啊,你不要给我行吗!”
  王胖子又即刻闪转腾挪回来,卡在俩人中间,先拉住许静则:“哎司令,算了算了,这儿公共场合,”他又朝秦惟宁喊:“秦主任你说句话啊!”
  “许静则,你知不知道北京北五环租个两居室要多少钱?”秦惟宁站在原地,平静地望着许静则的盛怒表情。
  “什么?”许静则被问蒙了。
  “至少四千起,每年还要涨房租,月租至少要再涨两三百块。一个月的生活费,就当都在学校食堂里解决吧,两个人也要两千块。其他的水电杂费我算一个月加一起再花两千,大学四年下来,最少要花四十万。你想过吗?”
  “国家奖学金一年一万,校级奖学金一万。其他奖助学金加起来一年可能也超不过四万。我报自主招生,通过了也只能是基础学科专业,基础学科大学四年怎么可能赚得到二十多万?”秦惟宁停了停,道:“我打算学计算机。”
  学物理这种学科,一路至少要读到博士,他还背着个直系亲属的犯罪记录,毕业后往哪里去?
  秦惟宁知道这些事也瞒不了许静则那么久,秦惟宁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得养着许静则。
  想养着许静则,就得有钱。
  他看出来了,许静则这人最大的毛病是心软,对谁都心软。
  到时候许静则欠他欠的太多了,哪怕最后一切真相大白,许静则也狠不下心抛开他了。
  许静则发愣半天,终于反应过味儿来:“那不是还有我吗?怎么这账都算在你自己头上了?”
  “你?”秦惟宁很淡漠地笑了一声,“你能报的专业里,有一个能赚到钱的吗。还是你想继续朝你家里要,接着做你爸的乖宝宝?你现在身上从上到下,有一件东西是你自己赚的吗?”
  许静则感觉这逻辑不对。他突然想到秦惟宁之前和他说的“我养你”的话,他随即感觉到秦惟宁好像又钻牛角尖里了,他想他得劝。
  许静则想,“我养你”这种话就属于谈恋爱时甜言蜜语的一部分,只能助兴不能当饭吃。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地基不牢地动山摇啊。
  许静则觉得秦惟宁一定是人生观缺乏科学理论的指导,再往下一条道走到黑,迟早得掉沟里。
  何况他一个有手有脚的身高四舍五入也有一米八的男的,在哪朝哪代都得算是正经劳动人口,搁在秦朝他得去修长城,放到唐朝他得去服兵役,他要人养,这事儿听着像话吗。
  许静则嗓子眼有点发紧:“是,我是赚不到,但是来日方长啊,我装十八年孙子了,还差再多装大学这四年吗,翅膀变硬也是有个过程的,你不能刚长出点毛就想往远处飞啊,得先打好基础吧。我学什么也是都一样,但你不一样啊,你要是不喜欢物理你能之前拿到那么多奖吗,这事你别赌气行不行,你别为了赚眼前那点钱就放弃自己喜欢的,等你七老八十要写回忆录的时候你想起来没准还得后悔到拍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