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瞧见她的神情,他略带期许地问道:“既然你想不到去哪里,要不要去玉京住着?我给你找能安顿下来的地方,你要行商、读书,哪怕只是吃喝玩乐也可以。”
  她愣住,缓缓回头看他。“大人……你是认真的吗?”
  他收敛神色:“我看着像开玩笑?”
  “还是——”她舔了下有些发干的嘴唇,“不用了。”
  “为什么?”他的声音变冷。
  “玉京……”她拧眉深思,搜肠刮肚地想合适的拒绝理由,“除了大人,和李叔几个,别的人我通通不认识。如果遇到什么事,怕是只会找大人帮忙。可你身居高位,又有千金相伴,总归是不好的。”
  她的话音未落,他就马上接过话尾:“你若真是有难,我岂会不帮你。”
  廊亭并未点灯,明亮的月光只倾泻到檐下。
  屋内的十五连盏铜灯火光煌煌,渗过轻纱荔枝木座屏后,亮光变得朦胧轻柔,像一团盈盈的水雾笼罩在二人身上。
  看向她的那双眼眸,比天上的星子还要灼亮。
  她不自然地挪开目光,未想右手脱了力,青铜酒盏“嗵嗵”滚落地,余酒洒出来,浸到木板里。
  她醒过神,弯腰去捡那只酒盏,失笑道:“大人别忘了,刚才是你叫我不要纠缠你,免得破坏你的良缘。”
  他也笑起来。
  “是,是。”他倏地站起来,“是!”
  他离开廊亭时,袍服带起一阵疾风,扫掉方几上那坛未喝完的春酒。
  酒水“咕咚”流出,她眼见不救。
  *
  返京已久的平阳侯世子柳世宗、威烈将军陈润文和南安郡王之孙姜子良,得知谢庭钰就在祁水驿馆,等不及司天监算的良辰吉时,先行过去找好友叙旧。
  四人见面相互拥抱一下,站在长廊里各自说了说近况。
  其中着藕色团花纹双面翻领长袍的是平阳侯世子柳世宗,着橘红色缠枝花纹圆领袍的是南安郡王之孙姜子良,而着石青花卉连珠纹圆领缺胯袍的是……
  “诶对了,有个事要跟你说一下,”柳世宗将他扯到谢庭钰跟前,“你猜猜这位是谁?”
  谢庭钰“哈哈”大笑:“柳世宗,我又不是老眼昏花,怎么会不认识咱们的威烈将军陈润文?”
  他说着握拳锤了“陈润文”两下。
  这下轮到姜子良大笑。
  “我可太喜欢你的反应了。”姜子良一边揭秘一边抱拳轻微行礼,“这位是三皇子。借着‘陈润文’的名号,跟着我们去凉州待了三年。”
  “啊?”谢庭钰惊讶地看向三皇子,掀袍就要下跪,“微臣参见——”
  “欸——”三皇子赵英祯上前托起他的手臂,“不必行礼。倒是谢兄莫要责怪我的隐瞒才是。”
  谢庭钰顺势站起来。
  都是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兄弟,方才的君臣礼过了,开始到朋友情了。
  谢庭钰如往常与他们相处一样,假模假样地沉着脸说道:“呵呵。已经有隔阂了。”
  “行啊谢玄之,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啊。”柳世宗跳起来钳制他的肩膀往下压。
  姜子良随即一起。
  三个人推推搡搡闹得不亦乐乎。
  赵英祯笑道:“好了你们三个。快坐下来喝酒。不是说带了很多好酒要找谢兄喝吗?”
  姜子良忙里抽空道:“对对对,谢庭钰你只要叫我一声‘爹’,我就放了你。”
  谢庭钰啐道:“我去你的。”
  于是又闹起来。
  赵英祯好笑地叹息一声。
  到底想让好友喝一喝玉京的好酒,没多久三人就放开了,胡乱理了下衣袍,一道往前厅去了。
  把酒言欢了一夜。
  次日中午,四人又一道用了午膳,之后谢庭钰送他们离开。
  柳世宗扯住缰绳回头看他:“欸你记得什么时辰吗?”
  谢庭钰:“记得。”
  姜子良:“别太想我们昂。”
  谢庭钰:“快滚。”
  赵英祯:“等你回京,我们几个再好好聚一聚。”
  谢庭钰笑着朝他们招手。
  等到看不见影子了,谢庭钰才背手回去。
  他们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叙旧,还给他带了不少关于玉京的消息,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一些决策。
  因能预见几日后入京面圣,他的高升富贵路怕是比他之前预想的还要好,走在路上时,都情难自控地微笑起来。
  回到厢房,坐下来喝了一杯清水,又站起来踱步到书案前,他低头去看棠惊雨正在临摹的字句。
  他让她对照着自己的笔墨临摹了好一阵,如今她的字已经多少能见人了,再过些时日……
  没有再过些时日了。
  他的愉悦浇熄了几分。
  书案上缠绕油灯灯罩的爬山虎长出了新芽嫩叶。
  他拉过灯挂椅坐下,伸手拨弄嫩绿色的枝叶。
  “确定了吗?去灵州。”
  “嗯。确定了。”棠惊雨抬头,顺势搁下笔,揉揉疲累的手腕。
  “为什么是灵州?”
  “喜欢。”
  “玉京却不喜欢?”
  “大人,我们说好的。”
  “我只是费解。”他的愉悦只剩四成。
  “唔……就跟荷花适合在泥潭里种植,而不适合在高山养植一样,我不适合玉京,就适合乡野小地方。”
  先前的愉悦散尽,他说话都带着刺:“荷花高洁,你是吗?你分明就是那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高山、泥潭,什么鬼地方都能长。阴曹地府也能长。”
  她有点懵然地摸摸脸:“我有时分不清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
  “多读些书就懂了。”
  “大人说的是。”
  她说罢,就拿起手边的一本《杂论》看了起来。
  谢庭钰险些喘不上来气。
  还没等他再次出声,门外响起敲门声。
  “何事?”
  “礼部的人来了,请主子过去一趟。还有京里的那些个高官,送了些舞姬歌女过来。”李达说。
  “来了。”
  忙到申正一刻左右,谢庭钰才重新回到厢房。
  刚一踏进房门,就听到“呀”的一声惊呼。
  他急步走来,忙问:“怎么了?”
  “正在更衣!”棠惊雨惊惶的声音随即响起,“刚刚我不小心碰倒了砚台,把裙子弄脏了,现在正在更衣。”
  他停下脚步,“哦”了一声,扫了一眼书案上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的墨迹。
  “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说着,脚步极轻地往里屋内摆放木雕曲屏的地方走去,在距离屏风九尺左右的位置停下,透过剔牙仗大小的缝隙,窥视少女的曼妙玉体。
  “看书看得入迷,一不小心就碰倒了。”
  他突然回来,棠惊雨还有些惊魂未定,毕竟她现在在屏风后面脱得只剩小衣和交裆裤,还因为偷懒没穿靸鞋,就这么光脚踩在地毯上。
  右手小臂和右腿上的墨迹不好清理,又正好碰上难伺候的人回来,她只好加快清理的速度。
  屋里静了下来,就剩她拧布帕的淋水声。
  她没话找话:“大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忙到晚上呢。”
  谢庭钰:“又不是什么大事。”
  窄小的空隙处,人影晃动如春拂杨柳。忽明忽暗,乍起乍沉,时而手动时而足挪,细腰婀娜,莲脸生春。
  他竟看得痴了。
  她继续没话找话:“礼部的人来做什么?”
  他:“不过是些返京、面圣之类的礼仪琐事。”
  她:“那些舞姬歌女呢?”
  他:“盛情难却,都住进驿馆了。”
  她:“将来是要把她们养进府里吗?”
  前头她问什么,他也只管答。直到问到这里,他却不答,反问她:“你问她们做什么?”
  棠惊雨慌乱间惊觉自己僭越了,找补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大人不必理会。”
  “嗯。”他的语气很冷淡。
  好不容易弄干净身上的墨迹,有几处皮肤都擦红了,她松了一口气,似有所觉地往曲屏的空隙处望去——只有午后的暖光透过纱窗,轻轻柔柔地铺陈在室内。
  她换好一身干净的裙衫走出来。
  谢庭钰端正地坐在窗前的乌木灯挂椅上,听着她的脚步声,说:“棠惊雨,你过来帮我揉下肩膀。”
  “来了。”她在心里暗骂他真是难伺候。
  一走近,才瞧见他搭在膝盖上的左手分明拿着一条勒帛,她吃惊地后退两步。
  “大人,我手笨,不会揉肩膀。”
  双腿打着颤,她要扶着一旁的木柱才能站稳。
  谢庭钰冷冷地看她:“还要我请你过来是吗?”
  她只好咬牙过去。
  浮浮沉沉不知几时休。
  熏香炉里的香都燃尽了。
  夜色降临,室内没有燃灯,一片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