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外婆可能觉得当时四岁的我太过可怜,于是给了我加倍的宠爱,我每天都像个婴儿一样被外婆补偿式照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外婆外公每天晚上都会在我躺下后准时看电视剧,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在那个时间躲进被子里悄悄地哭泣。我当时年纪太小,六十岁的外婆在我看来已经像是被岁月啃噬的干枯树皮一样老得快掉渣,我怕她死,我哭泣不是因为我爱她,我哭泣是因为……我自私地怕她死后没人爱我……
  那个白裙子女孩在我最患得患失的时间段里陡然走进我生命,她每天晚上都会在我耳畔唱摇篮曲,她的嗓音就像是夏日里伴着微风的一场温润细雨,我所有的不安,我所有的恐惧以及我所有情绪上的风浪都可以被她的嗓音平复。她会陪我下象棋,陪我玩捉迷藏游戏,我们一起看月亮,看星河,我们一起做题,一起复习……”秋水一时间深陷于旧日回忆。
  “那她现在人呢?”阿初忍不住又问。
  “死了。”秋水淡淡答道。
  “对不起。”阿初连忙道歉。
  “又不怪你,何必道歉,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死的不是吗,早早晚晚而已。”秋水言毕蜷起身体再一次徐徐凑近阿初,两个人的呼吸在月色下又缱绻地交融在一起。
  “死亡”二字对阿初而言如同禁忌按钮,阿初没有继续追问,秋水亦没有往下再讲,白裙子女孩的故事戛然而止。
  阿初对秋水四岁时的遭遇当然有所心疼,但却无法做到百分百共情,秋水人生中的那些痛楚与阿初年幼时的经历比起来太过不值一提。即便秋水日日在街边游荡的时候手里还有钱买奶油面包,即便秋水黑夜里在奶奶家门口独自撑过了十五天,她却因此换来了外婆长达二十几年的补偿式宠爱。
  秋水这个自幼生长在青城的孩子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如果要拿这糟糕的十五天与长达二十几年的补偿式宠爱来做交换,云城的孩子恐怕无一例外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并将之视为一种幸运的恩赐。云城孩子因为触怒父母被赶到门外柴堆上过夜是常事,云城孩子没饭吃、没人管、独身走夜路也是常事。秋水经历的这些阿初身边的云城孩子自小都经历过十倍、百倍,但不是每个云城孩子都可以像秋水一样幸运地得到外婆的补偿式照顾。
  秋水感慨四岁时候第一次喝到碳酸桔子汽水的味道,阿初却是在十四岁那年才第一次喝到银河拿给她的碳酸饮料。秋水因为十五天的晦暗生活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阿初却从小到大一直都十倍、百倍地重复秋水在那十五天里的晦暗生活。秋水因为一个臆想之中的人死亡而伤怀,阿初却在现实生活中经历过挚爱真真切切的死亡,阿初不知该如何安慰秋水,如同乞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偶然丢掉钱包的财阀。
  那晚秋水如同疲惫了似的躺在床上呼吸渐沉,阿初起身披了件外套去阳台吸烟,她拢起袖子在手机屏幕搜索框里打出“精神分裂症的具体表现”几个字,幻听、幻视、感觉被迫害、被监视、语言逻辑松散,语言内容碎片化……【1】除去幻听、幻视之外,秋水似乎并不符合搜索引擎罗列出的其他症状。
  “江范,你睡了吗?”阿初一连抽掉半盒烟之后给江范发消息。
  “没呢。”江范很快回复。
  “那个白裙子女孩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阿初不得不向江范这个密码本抛出心中的疑问。
  “说来话长,我打给你。”江范在阿初收到短信的同时打来电话,阿初怕吵醒熟睡的秋水慌忙按下接听键。
  “那个白裙子女孩是秋水脑海里幻想出来的朋友,秋水四岁的时候夜里蹲在门外等奶奶回家,凌晨两三点一个高个子醉鬼晃晃悠悠从门口经过,那个家伙误以为秋水是他家小孩拎起她一边扯着嗓子瞪眼大声恐吓,一边像疯了的斗牛一样对她拳打脚踢,秋水受到惊吓之后诱发了家族性精神疾病,从四岁一直疯到了十三岁。”江范如实对阿初讲述了秋水那段被众人守口如瓶的不堪过往。
  “疯?”阿初捂着胸口再一次向江范确认。
  “对,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对着空气下象棋,对着空气玩捉迷藏游戏,对着空气说听到了摇篮曲……”
  “怎么会这样?”阿初在凉夜寂寂中喉间一滞。
  “你不要对秋水提及精神疾病这码事儿,秋水本人不知道自己疯过,她深信那个白衣女孩存在,只是大家看不见。”江范在电话另一头提醒,随后又叹了一口气道,“她疯了九年,谁都没想到她能平安活到现在,这就是她得到外婆和我无底线溺爱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先天性哮喘,不是因为被变相遗弃……我之前说因为哮喘而格外照顾她是在骗你……”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搜索引擎整合的相关医学资料。
  第28章
  阿初在挂掉江范电话的那一刻终于彻底相信,秋水的自信并不是由自卑包裹着花花绿绿的外衣假扮。外婆二十几年以来给秋水灌注的偏爱拥有排山倒海的力量,人人都认为她是个四岁时被酒鬼吓破胆的疯子,她依旧坚信那个白裙子的女孩存在,同时遗憾大家不曾具备与之对话的能力。
  阿初回到床上时身体包裹着夜风没来得及卷走的烟草味道,秋水闻到烟味皱眉转过身冲着墙壁咳嗽几声,阿初望着秋水面向自己的脊背不知怎么地又想到了银河,她想到自己当年相亲回来发现银河蹲在阳台上偷偷吸烟,她想到自己板着脸威胁那孩子……
  “如果你再抽烟,我就抽你,记住了吗?”
  秋水第二天醒来后阿初已经向往常一样将早餐做好,她一边在浴室里的花洒下冲澡,一边后悔昨晚一时冲动对阿初倾诉。秋水知道阿初一定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相信那个白裙子女孩真实存在,阿初之所以当下没作出任何反驳,只是不忍戳破她心中的幻梦罢了。
  秋水裹着浴巾穿过温吞的雾帐走回卧房,阿初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倚在窗旁等着她。
  “小象,你乖乖站在那里不准动。”阿初走过来替秋水取下泛着一层潮湿的浴巾,秋水目光轻轻扫过阿初的面庞,她静静站在那里没有动,阿初在她眼里读到了默许二字。
  阿初牵起胳膊将秋水从门口引到床边,双手按了下两边肩膀示意她坐好,笨重黑色吹风机发出野蜂飞舞般的嗡嗡嗡声响,秋水闭着眼任由阿初指腹伴着风筒里吹出的热浪在发丝间游走,阿初指头不经意拂过额头、脖颈、耳后、面颊,秋水清楚地感觉到身体传来一阵阵酥酥麻麻的颤栗。
  阿初吹干秋水头发后利落地将电线一圈圈缠绕手柄,回身从床头取来一早准备好的内衣、袜子、衣裤一一为秋水穿好,随后又俯身为她穿上鞋并仔细系好鞋带。秋水侧头看墙角穿衣镜的两个二十八岁女孩,一个站着被服侍,一个虔诚地半跪,仿若正在执行某种来自远古的神秘仪式。
  “外婆当年也是给你这样系鞋带的吗?”阿初敛去眼中戚然起身问面前沉静如雕像的秋水。
  “嗯。”秋水眼里漫起一层薄薄雾气。
  “外婆当年也是给你这样穿衣服的吗?”
  “嗯。”秋水点头,她脸上竟然浮现出和银河当年一样悲悯的眼神,雕像霎时被赋予了生命。
  “小象,被别人照顾的感觉好吗?”阿初手掌温柔地抚摸秋水后颈,她期望今天能从秋水口中得到真实的答案。
  “很好。
  “你喜欢吗?”
  “喜欢。”秋水思忖片刻回答。
  “你之前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抗拒?”阿初似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一样揪着大人衣角问个不停。
  “我是有手有脚的成年人……理所应当为被对方照顾感到羞耻。”秋水耳朵一瞬又红成了挂在长廊尽头的两只喜庆灯笼。
  “那么我可以从今天开始像外婆和江范一样溺爱你吗?”阿初铺垫许久之后缓缓托出那块沉在湖底的顽石。
  “如果你高兴,如果你愿意。”秋水这次没有像以往那般咬文嚼字地纠正阿初。
  “我的银河最乖了,姐姐一定会像从前那样好生照顾你。”阿初闻言爱怜地将手掌覆在秋水头上揉了揉。
  秋水听到银河两个字牙齿不自觉咬破了嘴唇,舌间触碰到一抹咸涩的血腥,她顺势将这个温暖又残忍的女孩揽在怀中,无声的眼泪一行行洇湿阿初缕缕乌发。
  阿初每一次身处云端的时候都会忘情地呼唤“银河”,她会伸出汗涔涔的手满意地抚摸秋水面颊,她会下意识地自称为姐姐,她会如沉入一场幻梦般闭着眼呢喃,乖乖,你好棒,做得很好,乖乖,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只爱你。
  秋水从始至终都觉得阿初每次称呼自己“银河”、“乖乖”的时候,仿佛是透过她的身体再对另一个人说话。秋水从来都不觉得那些亲昵的称谓和那些柔软的语气有一分一秒真正属于自己,她起初认为一切都是源自自己神经敏感胡思乱想,后来确信无疑是因为昨天送阿初那支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