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36节
  他面前忽地浮现出当日为林瀚接风洗尘的那场筵席,同样的场合,同样的一拨人,彼时惺惺作态,十句话里九句刺。可是现在,虽无人说一句话,却胜过虚言十万句。
  李翩将目光从在场诸人面上缓缓扫过,既看到了压抑着的哀戚,也看到了众志成城。
  ——索瑄会在他走后,承起敦煌太守的重担,为护家园而拼力。
  ——宋浅不再面带冷笑,此人肩上负着长史之责,纵使为了家中所敛钱财,也会将城池看顾好。
  ——张
  弋
  元显为安抚民众,日日奔波于城内里闾之间,明显瘦了不少。
  ——李见书是个老实人,虽无大智大勇,但由他助索瑄,应无后虑。
  ——令狐峰那孤傲的臭脾气也收敛了许多,城困之后他竟开始愿意与旁人并肩协力。
  ——氾玟的食案是空的,他去了高昌,至今生死未卜。
  ——刘骖的食案也是空的,这位脾气很好的将军已先所有人一步,以身殉城。
  ……
  “前日遣使与敌交涉,沮渠青川如何说?”收回环视众人的目光,李翩问索瑄。
  索瑄面色泛白,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似不忍言。
  李翩:“索郡丞,但说无妨。”
  “赋税、通衢、供奉这些都跟他说过了,可无论我们许下怎样的好处,沮渠青川就是不肯改主意。他定要……定要明府出城自戕……他说,明府若是不肯当众自戕,他便无法给营中数万儿郎一个交待。”
  “可恨至极!那卢水胡分明已是得了天大的便宜,却还要如此逼迫!”索瑄话音刚落,旁边的宋浅立刻愤然骂道。
  “小叔,望京门快撑不住了,若是真的水淹敦煌……后果不堪设想……”李见书耷拉着脑袋,丧气地说。
  沮渠青川此人狡诈如妖,他利用天时地利之便,以龙勒水来对付敦煌。
  望京门外的灌城工事不日掘好,届时便可将汹涌的龙勒水直接引入城内,导致城中洪灾内涝。
  大水会淹没地势低洼的罗城,致使大量百姓无家可归,死鼠、死羊、死人的尸体则会顺水漂荡于街巷间,之后就是不可遏制的疫病和巨大的恐慌。
  洪水属于天灾,所以这便不是屠城,也就不算他违背誓言——但其手段之狠毒却与屠城不相上下。
  李翩深吸一口气,阖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看向端坐下手处的女将军。
  在座所有人之中,他最放心的就是他的云安,最不能放心的亦是他的云安。
  “沮渠青川曾在我面前立下绝不屠城的血誓,那份血书我已交由云将军保管。待我走后,若敌军有任何异动,云将军可擎血誓震慑之。”
  “末将领命。”云安礼道。
  李翩颔首,继续说:“索郡丞,云行之绝非嬖佞,实乃翩之友人。杀沮渠玄山之事,他居功至伟。他依我之计向西逃去,本应迂曲回城,却至今没有出现。待城池倒悬之危解后,还请索郡丞和云将军一起,替我去寻一寻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府放心。”索瑄闷闷地应道。
  他一直不喜欢云行之,觉得那嬖人害得李翩声名受损,实在可恶。然而这次狙杀河西王,云行之却是豁出性命来完成,这让索瑄一时之间心绪复杂。就在前些日子,李翩告知他千佛洞曾发生过的那些灵奇之事,他本就崇佛,知晓真相后再不觉得云行之是奸佞小人。
  “令狐大人,刘白驹的头颅目下置于白马塔,待敌兵退后,遣人去悬泉将其尸身寻到,让将军得以全尸入土。”李翩转向令狐峰,继续交待。
  “唯。”令狐峰低头应诺,嗓音嘶哑。
  “宋长史,宋夫人已于前日故去。她身后本应由翩承丧主之责,行孝子之事,但眼下恐不能够。宋夫人乃长史亲姐,还请长史代翩为其守灵。”
  听闻此语,宋浅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翩仍在上座谆谆说着,又叮咛云安将来若有空闲就替他去声闻寺拜谒竺上座;又嘱咐张元显尽力打探氾玟消息,至少给敦煌氾氏一个交待;又将陇西李氏眼下拥有的田庄、别院、佃客全部交给李见书,吩咐他将这些打理好。
  今日赴宴,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凉州君并非闲来无事请大家用饭,而是他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家、国、生、死,简简单单四个字,每一个都沉得能将人压趴下。纵然如何铁骨铮铮不畏死,可在饮下送行酒的时候,仍有倒流的泪呛在喉咙里,让人再说不出话。
  在这样沉重的心情下,席间氛围也难免戚戚不宁。众人皆沉默地吃着面前粗陋的食物,李翩不语,斋内便再无人言语。
  谁知筵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席面上忽地来了个不速之客。那是一只银色茸毛、碧蓝眼睛的波斯猫。
  小猫儿迈着四只脚,大摇大摆从门外走了进来,十分帅气地跃至李翩食案上。孰料一不小心后脚踩空,直接一个仰八叉摔翻在地。
  “啊!”
  众人齐声惊呼。
  猫儿一骨碌翻起来,抖了抖毛,后腿发力再次跃上食案,这回终于稳稳站住。
  众人长舒口气。
  波斯猫的出现,让须罗斋内沉闷窒息的气氛瞬间得到了缓解。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只没脸没皮的猫儿身上,只见它挺着肚皮瘫在李翩手边,那意思大约是在说“快给本喵顺毛,快点儿的”。
  李翩微微一笑,将手放在波斯猫的肚皮上,很轻很轻地抚摸着,时而给它挠挠下巴又挠挠头。
  他知道这是谁,也知道她是来同他告别的。
  “对不起,当年没有照顾好你。”李翩一边给猫儿顺毛,一边柔声说。
  猫儿眯了眯自己碧蓝澄亮的眼睛,李翩读懂了其中含义,她说:祸福相倚,若非当初在千佛洞拼死挣扎,也不会有后来的幸福和快乐。
  当年她在困境中撑持,饿死、冻死、被咬死,随便哪一样都差点儿就将她的性命夺走。这条命就像是悬在一根细细的丝线上,吊在半空晃悠晃悠。但每次,每次那根丝线眼看着就要断掉的时候,她竟然都能撑过来。
  她的命薄而不弱,柔而不懦。
  “茸茸,”李翩捏了捏猫耳朵,轻声细语,“你要好好活着。”
  猫儿又眯起眼睛,把头搁在李翩手心,蹭过来蹭过去。蹭了几下也许是累了,翻了翻肚皮,不一会儿就枕着李翩的手掌呼呼睡去。
  云安见茸茸睡了,便走上前将之抱起,对李翩说:“我送她回去。”
  话毕,云安抱着猫儿离开了须罗斋。小家伙在她怀中蛄蛹了一下,似乎被抱得很舒服。
  其实就在云安和李翩大婚的次日,在李翩去往菩提园与宋澄合解决旧日恩怨的时候,茸茸就偷偷跑到鹿脊居找了云安,并对她说自己有办法救李翩。
  那是个让云安听了之后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的办法——从古至今,无论人或妖,恐怕从来没人做过这种事。
  太危险,也太荒唐,甚至根本不可能成功。
  可茸茸却拉着云安的手,说无论如何都必须试试,且还再三叮嘱,这件事只有她能知道,别人谁都不可以告诉。
  “这是我的决定,阿姊。”
  茸茸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坚毅而诚恳,那里面饱含着最珍贵的信任之情——她信任云安,知道云安一定会尊重她的抉择。
  红尘中,比痴爱纠葛更卓荦的感情,便是尊重与信任。
  看着茸茸真挚明亮的眼睛,云安只觉一颗心又软又疼。她想起李翩曾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他对待万物的情意,便是万物对他的情意。”
  ——既然世间诸事皆有因果,良善之人就不该死无葬身之地。
  那天,云安将茸茸搂进怀里,轻声说:“我是顶着别人的名字才活下来的,我没有兄弟姊妹。茸茸,谢谢你愿意叫我阿姊。如果我们都能活着,我愿意一辈子做你阿姊。”
  北宫茸茸被云安搂得很舒服,高兴地把头抵在她胸前,猪拱白菜似的又拱又哼哼:“说好了呀,要一辈子做我阿姊!”
  *
  夜色初降的时候,林娇生来鹿脊居接北宫茸茸回家。
  其时两个女人肩挨着肩坐在西厢檐下。猫姑娘的眼睛是肿的,看起来像是哭了很久,而他小姑姑也明显没好多少,鼻尖都哭红了。
  “我走了,阿姊。”看见林娇生来了,北宫茸茸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像是怕云安对林娇生说什么不该说的,北宫茸茸拉起林娇生就往门外跑,拽得林娇生一个趔趄。
  出了鹿脊居的大门,两人一前一后走上萧疏荒静的街衢。没走两步,北宫茸茸突然伸手扯了扯林娇生的衣袖。
  林娇生低头一看,小猫儿姑娘正偷偷摸摸伸出一根小手指头对着他。林娇生刹那便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也伸出一根小手指头,跟她的手指勾在一起。
  再过两天就又到望日了,头顶的月亮也越来越圆。
  月光下,容颜清丽的少年郎牵着与他相依相伴的少女,慢悠悠地向着未知的前路走去。
  他们勾着彼此的手指,这力量太过纤细,总让人产生一种随时就会断掉的错觉。但错觉只是错觉,人与人之间该拨开错觉去寻找真正牢固的东西,而不是被错觉困扰。
  “我今天是来同他告别的。”北宫茸茸突然说。
  林娇生扭头看着依旧双眼通红的姑娘,安慰道:“他是真正侠肝义胆之人,他有自己的归处……茸茸,你不用太难过。”
  “嗯。”北宫茸茸低声应着。
  林娇生发现了猫姑娘的异样,以为她是太过悲哀,遂也不再啰嗦,就只是勾着她的小拇指静静地向前走去。
  北宫茸茸看着林娇生的侧颜,忽然说:“小郎主,要是我死了,你能把我埋去千佛洞吗?”
  “胡说什么!”林娇生轻斥。
  “嘿嘿嘿。”北宫茸茸晃了晃脑袋傻笑着。
  她忽然想起从前在姑臧的时候,林娇生教她读书识字,曾给她讲过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故事情节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是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位侠客受太子之托将要赴死。太子率领众人在一个名叫易水的地方送那侠客走上不归路,彼时他们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她想,自己并不是故事里那位弹铗而歌的英雄,自己一直是个胆小又软弱的东西。可再胆小的人也是能够勇敢一次的吧?
  就一次,就够了。
  北宫茸茸不会唱那首易水畔悲壮苍凉的歌诗,但她有自己的诀别诗。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扬声唱起心底那首歌。柔美的嗓音唱着哀恸绵长的曲调,歌声在这阒寂长夜之中跌宕起伏。
  她在这个夜晚突然明白了菩萨为何教她唱这首歌,也许这歌本身就是一首正在燃烧的谶言。
  “三千敦煌夜,”
  “九万大雪天。”
  “请殓君子骨,”
  “葬去群峰前。”
  第130章 谁悲鹿王(1) 他死于辛酉年九月十五……
  他死于辛酉年九月十五日,午正。
  那天没有阳光,天阴得可怖。厚重浓云当头压来,人在红尘中不敢抬头,抬头便觉头顶是千钧重的黑与死。死气一缕缕流下,淌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