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31节
  怎料云安却推开了李翩搀扶自己的手,仍是跪着,语气平静地说:“做戏做到底,明府该更谨慎些。”
  她所言没错,敦煌城内世家大族盘虬错节,李翩刚从酒泉回来,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那些人都还在权衡利弊,看自己究竟要不要听命于他。
  眼下正是他取威定霸的紧要关头,今夜这场凉州君怒罚玉门大护军的戏码,要憋足了气演到底才行。倘若明晨云安逍遥无事地走出须罗斋,岂不是立刻穿帮。
  李翩抬眸向四下看去,须罗斋空无一人的庭院瞧起来阴森混沌。夜愈深,只觉寒气泼人。
  他身上披着件宽厚鹤氅,倒并不觉很冷,但他看得出来,跪在地上的女将军很冷。
  没再犹豫,李翩脱下鹤氅披在了云安身上。
  云安倒也不跟他客气,拉紧前襟淡淡地说:“明府回去吧,末将在这儿跪到天亮。”
  谁知话音刚落,云安便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只见李翩一掀衣摆在她对面跪了下来!
  旁人皆是相对而坐,他二人倒好,非要弄个相对罚跪。
  “李轻盈!你做什么?!”
  “我陪着你。”李翩也端出和云安适才相同的语气,四平八稳地说。
  “你的腿伤……”
  “不碍事。”
  于是乎,在这漏尽更阑的寒夜里,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跪着。李翩已将旁人全都打发走,倒也不担心会有人窥到他们之间的隐秘。
  没过多久,天上开始落霜。霜和雪不同,雪是轻灵的冷,可霜却是凛冽的,冷得透骨钻心。
  渐渐地,云安发现李翩的身形有些不对劲——他在发抖,浑身都在簌簌颤动,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膝骨处旧伤复发,可他却捏着拳头硬忍着不吭一声,
  “腿疼?”云安问。
  李翩闷重地应了。他膝盖处的旧伤原本就畏寒,现在却在这落霜的夜里,在这么硬板板的地上跪了如此久,实在是撑不住。
  “你这样不行,还是回去吧。”
  李翩却仍是摇头——不就是拒绝嘛,他也是会拒绝她的。
  云安想了想,干脆膝行上前,与李翩面对面挨在一起,又拉开身上那件鹤氅,“唰”地一下将两个人都包裹其中。
  鹤氅覆上身体的瞬间,李翩抖得更剧烈了。一个身形不稳,向前撞在云安身上。
  云安却没躲开,她用自己的力量撑着李翩,使得两个跪着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远远看去,被鹤氅包裹着的身子已然分不出究竟一人还是两人——虽然不曾拥抱,可他们贴得那么紧,恨不能合为一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深夜的寂静中,李翩忽然费劲地念出这句《无衣》。他虽倚着云安的身体跪稳了,可膝盖处钻心的疼痛仍旧让他连发声都困难。
  颤抖着的呼吸落在云安侧颊,柔柔的,温温的。
  这段日子,他们在“情”这件事上还是闹得很凶,一边合谋一边撕扯,还互相给对方放狠话,说着什么“一刀两断”“只会发情”“无所谓”等诸般言辞。
  可就在这一刻,在李翩突然念出“与子同袍”的这一刻,云安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人间小情小爱植于壮阔心田,再恨再怨,再爱再痴,都不过如此罢了。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云安音声坚定地接道。
  李翩复言:“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云安续接:“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声声《无衣》,不说痴儿怨女,说他们是并肩御敌的同袍,这一生刀山火海皆同去。
  ——皆同去。
  第125章 爱河为润(5) 堂堂凉州君败给一朵红……
  夜愈深,寒冷与温柔也就愈发强烈。可是还要再等等,毕竟……他们说话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李翩卸去柔情,正襟危坐,眸色清润地看着他的姑娘,道:“云将军领兵老练,我想问你,兵法言守城之道有五败,是哪五败?”
  他的姑娘面上露出一抹少有的调皮神色:“明府这是要考我?”
  “嗯。”
  “凡守城之道有五败,”云安略作思忖,“一曰城小人众,二曰城大人少,三曰粮寡人多,四曰蓄货积外,五曰豪强不用命。”
  说到第五点时,又想到过去的事,云安的嗓音忽地有些哽咽。
  李翩刚回到敦煌的时候,对城内上下官吏逐个淘洗,先是雷厉风行地抹掉了所有曾跟随李骅一同作恶之人,继而又刻意提拔了“敦煌五世家”担纲要职。被他提拔的人当中不仅有叫得上名字的索瑄、氾玟、宋浅、张元显、令狐峰,还有他们下面林林总总诸多职官。
  彼时人人都说凉州君手里的敦煌也不过是个被世家大族把持的门阀之政而已。
  可那些人不知道,李翩之所以刻意提拔“五世家”之人,还给了他们诸多好处,乃因他需要这些世家高门在城池危难之际和他站在一起,也便是要极力避免“豪强不用命”。
  李翩看着云安泛红的眼角微微一笑,抬手替她揉了揉,又问:“守城之道亦有五全,云将军能否再说来听听?”
  “一曰城隍修,二曰器械具,三曰人少粟多,四曰上下相亲,五曰刑严赏重。”
  李翩嘉许地点头:“这些事,云将军可否?”
  “可。”云安哽咽着答。
  李翩凑过来,将唇贴在云安额头,低声说:“有你在,我就可以放心了。”
  别家新婚在洞房里耳鬓厮磨,说的大抵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之类的海誓山盟,可他俩倒好,一本正经地说着兵法和守城之道。
  城外是数万敌军,城内是誓死守护家园的新婚夫妇。
  在这分崩离析的乱世之中,他们没有救兵也没有退路,只有一条命,却挣不开命运的牢笼。
  ——挣不开也要挣!
  “李轻盈,你说,什么是家园呢?”云安突然问李翩。
  这个问题其实她曾问过一次,当时是在“须曼那”湖畔,在悦意湖鎏金的胡杨林和覆雪的苍山之下,李翩说自己要去酒泉出仕,而云安则决定留下来守护家园。
  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骨子里都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李翩想了想,哦,当时他给出的回答是什么家园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
  空洞虚伪的回答,连他自己都不满意。
  可是今天,当云安再次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翩已然有了笃定的答案。
  他笑着说:“家园就是,若我必须为它死去,请你为它活下去。”
  生与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摊在了这对新婚燕尔面前。可他们因为情深且阔,故而并无怨意。
  他笑得这么好看,云安心跳怦然,突然就觉得——生又如何?死又如何?能有这么一瞬住在他眼眸深处,这一生就算圆满了。
  李翩亦是极力压下万千心绪,复言:“我有一样东西要留给你。”
  说着便起身掀开青庐毡帘,自顾自走了出去。大约一碗茶的功夫,他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个小包袱。
  李翩将包袱放在云安面前,打开来,里面装的竟是他平日总穿着的那件骚包至极的红觳纱衣。
  云安一看到这件红纱衣,顿觉百感交集。
  他们少年时曾说过一些幼稚可笑的傻话。那时候李翩说,倘若将来有一天云安不和他好了,他就要天天穿着红纱衣在红纱面前晃悠,让红纱魂不守舍。
  可云安明白,让李翩穿上这件可笑的红纱衣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那些少年情话。
  “李轻盈,你为何要穿这件衣衫?”
  李翩不肯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穿了好久,旧了。”
  “我懂,我知道你为何要穿,你不说我也知道。”
  云安凑过去,将手抚在李翩胸前,感受着他胸膛起伏之间流露出的慌张。一切原因都藏在他的眼眸和呼吸间,在这个清冷的新婚夜,她已完全明了。
  ——穿红纱衣,是他在自我惩罚。
  惩罚自己大局为重,在李忻面前俯首听命;
  惩罚自己君子之行,把她放在家国之后;
  惩罚自己将儿女情长看轻,也将她也看轻;
  惩罚自己是个虚情假意惺惺作态的伪善者;
  惩罚自己对她恶语相向,不肯交待真心;
  惩罚自己……全是他在惩罚自己。
  “就到这儿吧,李轻盈,你没有错。”云安低声呢喃。
  “且看郎君今夜变个戏法儿,好不好?”李翩在她耳畔轻声说,话毕,将那红觳纱衣从包袱内拎了起来。
  柔软的红纱握在手中,李翩想,如今他的姑娘既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替他们二人一起护守家园……这件纱衣已经用不上了。
  想到这儿,他双手猛然发力,只听“呲”地一声,纱衣从衣领处被撕开。
  云安下意识去抢:“做什么撕了?!”
  李翩却按住了云安抢夺的手,眼中显出孩子般的顽皮:“莫急,莫急。”
  嘴上说着最温柔的话,手上却做着最狠的动作,但见他又是“唰唰”几下发狠撕去,好好一件纱衣被彻底撕成了烂布条。
  李翩挑了其中撕得最整齐也是最长的一条,抬眸冲云安明亮一笑。还没等云安反应过来,他便手指拨转如飞,以极其灵活的动作将烂糟糟的纱布编成了一朵红纱花。
  云安目瞪口呆!
  “你这是……从哪儿学的?”
  “林蔚教我的,好不好看?”李翩献宝似的捧着他那朵新鲜出炉的红纱花问道。
  “好看。”
  听她说好看,李翩更得意了,摇头晃脑地说:“那便劳烦夫人将妆奁取来。”
  云安隐约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遂起身从青庐一角捧出个十寸见方的妆奁,打开妆奁,内里嵌着一面铜镜。
  她将妆奁摆在青庐内的小案上,自己跪坐案前。
  李翩笑着走到云安身后,执起奁内一柄篦子,开始为心上人梳头。
  云安的长发已被她自己挥刀斩断,平日只能任一头短发松垂于肩。可今日婚事重要,新妇披头散发实在不成体统,故而一大清早就由毌丘怜和徐小娘子二人合力为她梳妆。
  莫说毌丘怜差点把云安的头发弄成鸡窝,饶是过来人徐小娘子也从没见过短发出阁的新妇,费劲巴拉地梳了大半天,终于将齐肩短发梳成了一个小揪揪,又戴了几枚华胜压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发髻。
  眼下闹了这么一整天,原本就不怎么服帖的小揪揪这会儿也变得十分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