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21节
  此生遇此一人,怎不是万幸万幸。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李翩的眼圈变得愈发红肿,万千心绪皆被揉乱。
  云安身披明光铠,阳光如飞瀑落洒面上,几滴汗珠颤巍巍悬于鬓边。李翩一手箍在她腰间箍得更紧了些,一手贴上她的鬓发,缓缓为她擦去汗珠。
  他想,玉门大护军云常宁,是个哪怕跪着都不卑弱的女人。
  这女人就是一把野火,扑不熄,浇不灭,烧透了他的心,还要勾着他做那飞蛾扑火的蠢态。
  此时此刻,洪范门内挤满了人,守城士兵和出力百姓于四下你奔我往。令狐峰和索瑄站在不远处正看向这边,苏绾和马兰花刚收了刀,也看向这边。
  女军们看了过来,戍卒也看了过来,紧跟着,百姓们都看了过来。
  凉州君和大护军被百千双眼密不透风地裹着。那些仰望的眼神要他们持重端然,为自己的子民指领前路。
  可就是在这一刻——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却只想亲她。
  *
  黑獒在荒野上奔逃,一路向西。几十匹烈马跟在它身后狂追,马上之人呼喝着恶毒话语,誓要将它抓住碎尸万段。
  太累了,黑獒感觉自己有点儿跑不动了。
  跑着跑着,它突然闻到了死的味道——它的鼻子极其灵敏,不会闻错。
  死亡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它。
  腹部被撕裂之处一直在淌血,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肠子没流出来。血流得太多,黑獒感觉眼前景物渐渐变得模糊,唯有四条腿仍旧不受控制地跑动着。
  它是一只獒,一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獒。无论做人还是做狗,它都没在奔跑这件事上输给任何人——可现在,它是真跑不动了。
  从前的它啊,它能一口气狂奔五十里,能追着羊群在草野上撒泼,能将数百只羊全部照顾妥帖,一只也不弄丢。
  可是现在,荒野上的风像长了尖牙一般紧咬在它身上,为它又添一层痛苦。它听到马蹄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它明白,不是那些胡马越跑越勇,而是自己越来越慢了。
  西边的那片林子怎么还不到?明明已经背熟的路线,这会儿在脑子里又成了一片空白。
  但它绝不能被敌人抓住,不然也太丢人,呸,丢狗了。
  它都已经被沮渠玄山开膛破肚了,要是再被人抓住,保不齐会被撒点盐架在火上烤着吃。这么丢脸的事,将来见了菩萨要它怎么说啊,总不能说“我觉得我自己比人的饭好吃”吧。
  吆骂之声愈发近了,紧接着便是数枝箭矢“嗖嗖”射落于旁。黑獒猛然发力躲过冷箭,四条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沉。
  突然,它眼前真的出现了一片林子,林畔还有一大片湖泊。
  有湖,有湖可真好啊,黑獒实在是跑不动了。
  “嗖——”身后又是数枝冷箭射来,这一次它就没那么幸运了,其中一枝箭矢正好扎在它的后腿上。
  但黑獒此刻已完全顾不得后腿传来的剧痛,它径直向着那片湖冲去,也许自己可以在湖水里歇一歇。
  黑獒纵身跳入冰冷的水中,湖面上立刻泛起一片血红。出于本能,它在湖面上挣扎了几下,可岸边又是数枝利箭射来。不知是哪里又被射中,水面的红色愈加明显。
  ……太累了,又累又疼,疼得想死……好想休息一会儿……
  黑獒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湖面幽幽地恢复至初时的平静,就仿佛这世间从没有一只黑色大狗,遍身是血地跳进湖水冰冷的怀中。
  这只黑狗有名字,它的名字是主人李翩取的。李翩说因为它跑得特别快,连天上的云都敢去追,所以就叫云行之。
  在沉入湖底的那一刻,云行之心里想的是——
  李翩天下第一好。
  李翩说的都对。
  云行之想一辈子给李翩看家护院。
  真可惜……李翩……怎么不养上一群羊呢……
  第115章 身如琉璃(4) 李凉州,乱臣贼子,非……
  参与此次围击敦煌之事的河西国将领,此刻都沉默地端坐中军大帐内。
  帐子里支着一道细氈屏风,沮渠玄山仰面躺在屏风内的卧榻上,喉咙、手腕、前胸各处伤口皆包扎妥当,后背的匕首也取了下来。可大约是声带已被咬断,他现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从胸腔内硬挤出些令人作呕的声响。
  “喀喀……嘶……嘶……”
  细氈屏风外,沮渠青川、沮渠成勇、郑揽、张溱等人皆无声端坐胡床,没有人说一句话,整个帐子里只有河西王半死不活的喘息和喉音。
  此时帐外已是暗夜昏昏,营地不远处忽地响起金柝声。沮渠青川侧耳听去,竟已至子时。
  又过了一会儿,给河西王包扎的老医官手拿染血布条从屏风内转了出来。
  “大王眼下如何?”沮渠青川问道。
  “回大将军,大王瞧着……”
  老医官话说一半突然觑到沮渠青川阴森的脸色,吓得不敢再说一点儿不好的话,只能字斟句酌道:“大王身强体健,此番伤势虽重,但若是好生医治……或许便可无恙……只不过日后讲话会……困难些。”
  “死不了?”沮渠青川深邃眸光忽地看了过来。
  老医官被对方那暗不见底的眼神吓了一跳,心内瞬间冷汗直流。但他吃不准征远大将军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豁出老命打马虎眼:“大王他……吉人自有天相!”
  沮渠青川抬手揉着太阳穴,似乎很是困扰的样子,又问道:“大王可还能再领兵沙场?”
  我去你娘的……老医官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眼下恐怕是万万不能。但只要回姑臧将养些时日,也许就……就能……能……”
  沮渠青川忽然抬手打断了老医官的话:“知道了,你去吧。”
  老医官虽摸不清沮渠青川的态度,但他寻思着自己应该没说错话,这便向众人一礼,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军帐。
  待他走后,沮渠青川由胡床起身,瞥了一眼身后众人,道:“你们也出去,我有话要单独禀于大王。”
  张溱应诺,率先施礼离开军帐——他暗地里本就是景熙侯的人,景熙说一他当然不会说二。
  折冲将军郑揽见张溱走了,略一犹疑也跟着离开,此刻唯剩沮渠成勇还赖在原处不太想走。
  沮渠成勇心里很清楚,河西王现下是清醒的,只是身受重伤不能说话罢了。他打得好算盘,想趁此机会献殷勤,让河西王知道自己对其忠心耿耿。
  此次兴兵讨伐陇西李氏,领兵诸人之中只有他和青川是沮渠子弟。青川是河西王胞弟,自己跟他自然是比不了,但若是能抓住机会在大王面前多讨些青睐,将来肯定要比那什么张掖太守沮渠望秋、临松中田护军沮渠昌贺更风光。
  沮渠成勇正在心里拨拉算筹,忽听耳畔传来沮渠青川的呵斥:“出去!”
  语气阴冷不说,其中隐约还有股杀气,直听得沮渠成勇浑身一哆嗦。这下他不敢再耍小心思,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大帐。
  转眼间营帐内便只剩沮渠青川和他的胞兄河西王。
  沮渠青川散漫地用脚踢开拦在身侧的胡床,而后绕过细氈屏风行至胞兄榻前,在榻边寻了个空处复又坐下。
  只是这次,他没再用汉人正襟跪坐之姿,而是学着胞兄惯爱的样子懒洋洋地箕踞榻旁。
  沮渠玄山确实是清醒的,但失血过多和伤处剧痛使得他十分虚弱。此刻见沮渠青川箕踞坐于自己身旁,他稍微动了动头,用他那只阴鸷的独眼看向胞弟。
  这一看过去恰好对上沮渠青川的眼睛,两个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恨意。
  “大王此前问过我,咱们扎营那天夜里我去哪儿了。我对大王说,我去看看林所浩的头是否已挂在城楼上。其实,我骗了大王。”
  沮渠玄山看着胞弟,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大王想知道我去哪儿了吗?”沮渠青川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去见李凉州了。”
  话音甫落,躺在榻上的河西王蓦地瞪大眼睛,凶戾地看向胞弟——他早该料到!从胞弟向他呈上那封密信的时候就该料到,青流儿很有可能会背叛自己,青流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直率勇敢的少年了,他早就已经被汉人的虚伪狡诈荼毒!
  沮渠青川看到了兄长眼中沸烈腾起的怒火,他知道这怒火是因背叛和欺骗而烧。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斜倚着卧榻,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加放松,像是突然想和兄长聊些家长里短,就在这间涌动着浓郁血腥气的军帐内。
  “不知大王还记不记得,从前,我有个喜欢的姑娘。”
  沮渠青川忽然坠入一场幻梦似的,莫名其妙地起了个不合时宜的话头。
  “她是临松郡丞顾越的女儿,是个温婉又有才情的女子,可她在家中却不被疼爱。咱们那会儿都在临松,与顾郡丞也颇有往来,你可还记得?”
  “嗬……嗬……”
  沮渠玄山说不出话,只能再次从喉咙里硬挤出些让人听不懂的声音。
  可沮渠青川却听懂了,他高兴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还记得。那时候鲜卑秃发氏来投奔父王,就是你向父王奏禀,将她赏给秃发樊尼做妾……兄长,你明知道我喜欢她。可你却说,大丈夫绝不能为女人动真情。还说什么,耽于儿女情长的男人,必是懦夫草包。”
  笑容顿在唇边,逐渐变得扭曲,恰如毒虫扭动着身躯钻入肺腑,沮渠青川突然厉喝道:“简直一派胡言!”
  顿了好一会儿,他继续说:“你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吗?”
  这一次,他没等沮渠玄山再发出那种让人反胃的嗬嗬声,直接自问自答道:“她死了。”
  说到“死”这个字,沮渠青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容明朗又真挚,就好像他真的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好不容易笑得没那么急促,沮渠青川边喘气边絮叨着又问:“对了,你知道当年西平郡送美人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收了杜香吗?你要是知道原因,恐怕又要骂我虚伪。我收杜香,是因为杜香可真像她……也不受疼爱,也是只能把自己的命交由旁人,任凭择选……哈哈哈哈!”
  “兄长,你说,倘若一个人的命都不能攥在他自己手上,那么这个人,他是可悲呢,还是该死呢?”
  说这句的时候,沮渠青川面上笑容已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浓雾。
  他忽然想起在天刃山的那天,林娇生被他诱着亲手杀掉了自己的两位兄长。其实,他那天说的话和杀兄之举,不仅是为了给林娇生活路,更是为了他自己——他在为自己将来的杀兄做预演。
  躺在榻上的河西王喘息愈发粗重,像一只愤怒的烂风箱,呼哧呼哧恨不能把胸腔内的火气全都吐出来。
  可他大约是不知道,他越这样愤怒,就越滑稽可笑。
  沮渠青川暼了胞兄一眼,抬手指着敦煌城的方向,冷冰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们活着吗?你要是以为我妇人之仁,那就错了。咱们都是领兵杀伐之人,死在咱们手上的冤魂早就数都数不过来,再添上那一城性命又能如何。……我让他们活着,是要告诉世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和父王也不一样!”
  言已尽,命将终。
  沮渠青川一改刚才的懒散模样,兀然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看着躺在榻上,拼力睁着被烟气熏伤的独眼瞪视自己的胞兄,眸光一转,忽地瞧见胞兄手中攥着一块绢帛。
  掰开沮渠玄山的手指,他将那块绢帛取出。
  洁白绢帛上已是血痕斑斑,殷红的血,似乎冒着怨气,漫漶了其上慈悲的书文。
  沮渠青川好奇地读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这竟是李翩献给沮渠玄山的那方写着药师琉璃光如来宏愿的经帛。
  沮渠青川读完经文,干笑了一声,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块经帛捂在了沮渠玄山的口鼻上。
  “唔——唔——”
  沮渠玄山使出浑身力气挣动着。可他一个伤患,仅存的那点儿体力又如何跟下死力要捂死他的沮渠青川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