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13节
  沮渠青川见李翩一句话就点破了自己“杀兄”的心思,表情倏然变得僵硬:“你是在挑唆我?想让我弑君谋反?”
  孰料李翩却摇头:“大将军想错了,我在向你求援,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眯起一直隐隐作痛的眼睛,李翩眺着远方越来越亮的地平线:“按我说的做,届时你要为我稳住你麾下那些兵卒,让他们别来添乱,其余事皆由我来办。”
  “你究竟打算如何?”
  李翩略作思忖,沉声对沮渠青川说了自己的谋划。
  说完,他收回远眺眸光,重新看向对方:“河西王一死,兄终弟及,大将军嗣位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但在那之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要你在沮渠玄山死后立刻撤兵,从哪来便回哪去。”李翩的语气忽地变得冷冽起来。
  “好,我答应你。”沮渠青川想也没想立刻应道。
  见对方如此爽快,李翩衣袖一挥,转身向着篝火走去:“林蔚,把火灭了。你是想跟他走,还是想跟我回城,你自己选。”
  林娇生从篝火旁站起身,看了看远处的沮渠青川,又看了看近处的李翩,神情十分纠结。
  “林蔚。”沮渠青川叫他,“你跟我走,我命人将你送回姑臧。”
  可林娇生却忽然对着沮渠青川遥遥一礼,嗫喏着道:“……大将军恕罪,仆暂时不能回去……因为……茸茸还在城里。”
  沮渠青川笑着摇头,抬起食指点向林娇生,送了对方四个字:“好,你很好。”
  说完这话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李翩,突然学着李翩那种戏谑不羁的语调说:“李凉州,你有没有觉得,你我二人倘若并非敌对,倒是很能成为一对知己。”
  李翩懒洋洋地摆手:“免了吧,消受不起。”
  沮渠青川冁然长笑。
  *
  从凌晨就出营赶去荒野与李翩见面,到一切谈妥已是天蒙蒙亮。沮渠青川快马加鞭赶回营地,他不能在外逗留太久,以免胞兄起疑心。
  孰料前脚刚踏进营帐,后脚就有兵士来报,说大王从天未亮的时候就让人找他,已经找了好大一会儿。
  沮渠青川心里“咯噔”一声,他溜出营地去见凉州君一事,竟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他努力藏好心中惶惶,命人伺候着穿戴甲胄,而后便步履匆匆去了河西王所在中军大帐。
  前往大帐的路上,沮渠青川一路都在想,究竟该怎么编瞎话欺骗胞兄,可真待他进了大帐才发现,自己刚才绞尽脑汁编的瞎话现下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无他,乃因帐中另有“奇人”。
  只见沮渠玄山座下布设食案一张,案后坐了个粗服百姓,样貌倒是周正,举止却十分粗鄙。此刻那人左手胡饼右手羊肉,正在大快朵颐,边吃还边嚷嚷着:“待小民去了姑臧,肯定日日给大王您烧高香!”
  口中食物残渣随着他的话语碎碎溅出,沮渠青川一看便忍不住皱眉。
  帐内上座的沮渠玄山见弟弟来了,大声笑道:“青流儿,你看看咱们捡了什么。”
  “这是……”沮渠青川问。
  那人一见军帐内来了位如此气质华贵之人,赶忙扔下手中羊腿和胡饼,弓背哈腰谄笑道:“小民姓孙名坎,乡里人都管小民叫孙老三。”
  沮渠青川一脸莫名其妙,扭头看向河西王:“大王,此人来路不明……”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孙老三吆喝着打断了:“哎哎哎,贵人可不能这么说!咱可不是来路不明。”
  沮渠玄山冷冷一哂,指着孙老三道:“告诉征远大将军,你究竟是何人。”
  孙老三难得挺直了腰板,得意洋洋道:“贵人您不知道吧,小民可不是来路不明之人,小民是城里那女将军她爷,亲爷,嫡亲嫡亲的!”
  沮渠青川倏地愣住,城里的女将军……这么说便应是婉仪将军云常宁了。
  “胡言乱语!”想到那人,他怒斥道,“你姓孙,她姓云,你是她父亲?”
  孙老三被他一呵斥,立马哎哟呀啊地开始哭嚎:
  “贵人您有所不知啊,当年是那姓云的抢了我闺女!他还让我闺女跟他姓,害我自此无依无靠,孤苦伶仃!那姓云的就是个混账王八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看着孙老三当众撒村发野,上座的沮渠玄山却没有丝毫反感,他将那只泛着冷光的独眼从孙老三身上移向胞弟,揶揄地问:“如何?是不是捡了个有来头的?那婉仪将军是个不识相的东西,想不到她父亲倒是很明理。”
  说完这话,沮渠玄山扬声喊道:“来人,带他下去,好吃好喝莫怠慢了。”
  孙老三一听这话高兴坏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民跪谢大王!孙红纱那贱妮子,小民一定帮您收拾她!”
  又是骂女儿又是夸自己,孙老三口沫横飞喋喋不休,就连侍兵带他出帐的时候,他都还在不停地絮叨着:“那个不孝种!贱骨头!还敢骗老子,非要把老子关在城里,说什么凉州君能救百姓,出城就得死。去她娘的!看我怎么收拾她!”
  待得孙老三离开,沮渠青川压下心头厌恶,郑重地说:“大王,此人满口胡言乱语,留他在大营,恐有隐患。”
  沮渠玄山却摆摆手,道:“你可知他是如何被捉到的?便是昨天夜里,他被人从城头用个竹筐子放下来。青流儿,你最是心思缜密,你想想看,李凉州将所有城门都布置了重重守军,此人若非身份特殊,怎么出得了城。”
  “您就不怕他是那女将军送来的细作?”
  沮渠玄山乐得拊掌大笑:“就他那副腌臜模样,细作?绝无可能。况且,孤也只打算暂时留着他,拿他在咱们手中,岂不是便拿住了那女将军的把柄?她还能放任其父落入敌营而不管不顾?你莫忘了,汉人最是虚情假意。”
  “那便让人盯紧他,切莫在营内乱跑。”沮渠青川想了想,应道。
  “这是自然。”
  就在沮渠青川松了口气,以为诸事皆已谈罢的时候,却听河西王忽地冷下嗓音问他:
  “青流儿,昨天夜里你去哪了?”
  第107章 盲龟浮木(3) 十指交扣,肌肤相亲……
  这疑问就如一声炸雷响于耳畔,将沮渠青川心底的惊惶转瞬掀上九重天。
  适才来军帐的路上他编了一堆瞎话,可来了之后被孙老三那样打岔,顿觉自己编的瞎话就跟孙老三一样没眼见,说出来反而于己不利。
  “昨夜你不在营中,去哪儿了?”
  沮渠玄山用他那只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胞弟,猜忌如箭矢般穷追不舍。
  没办法,沮渠青川干脆把心一横,决定剑走偏锋。
  “大王可还记得被您打发到敦煌的林所浩?”
  沮渠玄山目露疑惑:“林瀚?提他做什么?”
  “此人眼下被困城内,臣以为,李凉州知道他是我们的人,必然不会让他活着,所以便想去查探一二。臣之所以夤夜出营,是不愿惊动太多人,以免扰乱士气。”
  胞兄面露了然笑意:“你是想去瞧一瞧,他的人头是否已被挂上城楼?”
  胞弟赶紧就坡下驴:“正是。”
  谁知沮渠玄山却蓦地敛了笑容,寒声说:“孤一直没弄明白,你跟林所浩家那小子交情不错,却又如此厌恨其父,究竟是什么道理?青流儿,你不觉得这很令人疑惑?”
  一股戾气泰山压顶般袭来,沮渠青川努力让自己稳住心神。
  “大王有所不知,林所浩那个小儿子,并非什么只会穿针引线的无用之人……他亲手杀了自己的血亲。”
  果然如他所料,对于血腥之事如同野兽般敏感的沮渠玄山一听这话就站了起来,语气中是掩不住的亢奋:“竟有此事?!”
  “此乃臣亲眼所见。不仅如此,他还试图对其父痛下毒手。林所浩毕竟是国子博士,臣担心他父子相残,于大王声名不利,这才说林所浩得罪了臣,将那二人皆打发走。”沮渠青川这一番话说得是虚虚实实真假参半。
  沮渠玄山阴恻恻地问:“你既然知道林家那小子为人阴毒,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沮渠青川叩拜在地:“求大王赎罪。他是臣之小友,臣不忍心。”
  “哼!尽是些妇人之仁!昨夜可有看到林所浩尸身?”
  “臣从洪范门一路潜至阳禾门,皆不曾见到,故而臣推测他应该还活着,许是被李凉州软禁了。”
  话说到这儿,沮渠玄山赶苍蝇似的抬手在眼前赶了赶,道:“罢了,不提那老东西了,孤找你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略作停顿,河西王面上浮起一丝狞狰笑意:“孤仔细想过了,你说得没错,孙子兵法言: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于是孤冥思苦想,想出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昨夜已让成勇去办了。唉,可惜你不在,孤原想让你去办的。”
  听得出来,他这话是发自内心替胞弟感到遗憾。
  沮渠青川看着胞兄面上那抹恶狠狠的笑容,只觉心头惊乍。正要开口问究竟是什么法子,就见沮渠成勇从帐外进来,禀道:“大王,礼物已备妥。”
  沮渠玄山斜着眼看向胞弟:“孤给李凉州准备了一份厚礼。”
  “厚礼?是……”沮渠青川心头不祥之感愈甚。
  “别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现下时辰尚早,让李凉州躺在他那红罗软帐中再消磨片刻,待日头高升,城中蝼蚁都睡醒的时候,咱们就把这份厚礼送进去。届时,恐怕人人都会为孤之慷慨所折服啊!”
  沮渠青川没再追问究竟是什么厚礼,但他闻到站在身旁的沮渠成勇身上有股浓烈的血腥味儿,这气味熏得他心烦意乱。
  “咱们从悬泉绑来的那几百个俘虏,现在也该派上用场了。”
  说这句时,沮渠玄山的那只独眼像颗鬼珠子似的在眼眶内幽幽转动着。
  *
  自云安领兵去往伊稚斜瀚海始,李翩就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昨夜为了和沮渠青川见面,他又是一整夜没合眼。这会儿从旷野回到城内,感觉自己已然精神恍惚,竟看到鹿脊居外的厩院门前立着一匹枣红色牝马。
  这匹马很眼熟,越看越像云安的……李翩赶紧在睛明穴上捏了捏,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得歇一歇,不然这身体恐怕撑不住了。”他自语道。
  待得进了鹿脊居,就见云行之和北宫茸茸如同两只看门兽,一左一右蹲在他的卧房外。
  云行之一见他回来,高兴地喊了声:“郎——”
  “主”字还没喊出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李翩缓步上前:“你们这是,做什么?”
  云行之和北宫茸茸两个跟哑巴了似的,摇头摆尾上蹿下跳,反正就是不说人话。
  但李翩仍是看懂了他们这副猫猫狗狗的样子——他们表示,房里有人。
  李翩正要推门进去,忽又顿住脚步对北宫茸茸道:“林蔚已回城,现在他父亲那儿,你去找他吧。”
  一听这话,北宫茸茸瞬间忘记要噤声,“嗷”地一下跳起来转身就跑。
  李翩看着猫姑娘一溜烟儿消失不见了的背影,无奈一笑,继而推门走进房内。
  可屋里却并无旁人,他疑惑回头,就见云行之在门外比手画脚指着暖阁方向。
  李翩绕过屏风向后面的暖阁走去。下一刻,他蓦地愣在原地——云安蜷缩在旃罽上沉沉地睡着。
  她睡得并不安稳,许是陷在一场噩梦里,双手抓紧罽面,眉心微蹙,身体蜷得像只虾米。
  李翩回头示意云行之把门关上,而后放轻脚步,缓缓向着云安走去。
  他在云安身旁坐下,和她挨得很近。明知自己不该这样,可他实在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