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20节
  云安对两位少年颔首,而后将目光移向洞窟中间那一堆碗碗罐罐,最终停在一碗极其明丽的青色上。
  王得水见了赶紧说:“是青金石粉,索家最喜欢这颜色。”
  敦煌本地不产青金石,这种珍贵的石头是从葱岭以西,由商贾们赶着骆驼一程程运来的,故而价格十分昂贵,也只有城内这些世家著姓们开窟绘画才用得起。
  “索铭玉让用的?”云安问。
  “是,索郡丞点明要用它。”
  云安了然。索瑄并不是奢侈之人,但他对佛法的崇敬和虔诚,却是十个云安都比不上的。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云识敏停了手中画笔——这一幅本生的勾线已基本完成。
  “常宁来了。”云识敏的声音灰蒙蒙地回荡在石窟内。
  “阿爷。”云安应道。
  云识敏走到石窟中间,放下调色的陶碗和手中画笔,拿起一个罐子递给刘小狗,说:“你们去取些马胶来,等会儿调色用。”
  刘小狗接下罐子,知道师父这是有话要单独跟云将军说,于是应了一声,极有眼力见地拉着王得水离开了石窟。
  “你在玉门大营十分辛苦,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就不用经常来看我了。”
  云识敏抬眼望着那幅刚勾好线条的本生画,声音又沉又哑。
  云安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虽然仅仅是描了线条,但画作内容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晰。
  画的最中间是一位国王模样的人,那人慈眉善目,结跏趺坐。旁边站着一位奴仆,手里拿把尖刀,正用尖刀在国王身上剜洞。(注释2)
  每剜开一个洞,就在那洞里点燃一枝灯。
  要在身上剜一千个洞,点燃一千枝灯,这场酷刑才能结束。
  可王座上那人却毫无痛苦之色,任由血流如注,千灯燃身。
  “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云安望着那幅本生画作轻声说。
  “是。”云识敏点点头。
  这故事出自《贤愚经》,说的是从前有个善良的国王,名叫虔阇尼婆梨,为了寻求真言妙法,使治下百姓们免于苦难和灾疾,而甘愿舍弃自己性命的故事。
  “阿爷总喜欢画这些痛苦的事。”
  云识敏扯动嘴角,似乎是笑了笑,可声音却变得更低沉:“你还年轻,你不懂,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这八个字云安倒是很赞同,因为她自己便是如此,似乎从懂事那天起,自己所面对的就一直是各种各样难迈的坎儿。
  “这么多年过去,也许她早就已经转生去了,阿爷何必再如此自苦。”云安努力想微笑着劝慰云识敏,意料之中地没笑出来。
  云识敏摇摇头:“我这不是自苦,当年是我造了孽,就该承担造孽的罪责。”
  说完这话,他望着云安面上的平静神情,轻轻叹了口气:“常宁,你变了。”
  “我变了?”
  “你变了。过去,你从没主动提起过她。她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痛苦,虽然你从未说过,可我知道,她也是你的痛苦。过去的你一直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孩子,可是现在……此前的金塔之战,崔将军以身殉国,我知道这件事对你造成了极大打击。那一战之后你被先王封为婉仪将军,从酒泉回到敦煌,可是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些东西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初时我以为是因为崔将军战死沙场,你接受不了这个结局,所以才……”
  云识敏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女儿的表情,见云安未置可否地抿着唇。
  “倘若不是因为崔将军的死……常宁,当时在酒泉,究竟发生了什么?”
  静默,此时此刻,流淌在洞窟内的只有静默。
  很明显,云安并不打算回答他,当时在酒泉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识敏深深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支毛笔。
  恰在此时,却听云安开口道:“孙老三昨天又来找我了。”
  刚捡起来的毛笔再次被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破碎的哀哭。
  “他……又来要钱?”
  “嗯,我给了他钱,打发走了。”
  云识敏眉头紧皱:“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无所谓,”云安答得风轻云淡,“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
  说完这话,她转过头,拿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看向云识敏。
  刹那间,云识敏的眼前又浮现出十几年前,他和孙老三易子而食的那桩旧事。
  他又想起那天,当他把孙老三的女儿从麻袋里拎出来的时候,那小女孩一双眼睛又黑又深,深得让人心惊胆战,那双眼睛——和现在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模一样。
  此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壁画上以红线勾勒出的正在接受酷刑的虔阇尼婆梨王。
  酷刑。
  其实有时候,活着也是酷刑的一种。
  但这酷刑,却也不是不能熬。
  依照佛经中的说法,本生所记载的是释迦牟尼成佛前一世又一世轮回的旧事。所以,虔阇尼婆梨王也只是佛的一世前身。
  佛在一次次轮回当中受尽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与磨炼,终于悟得真谛,得大圆满。
  你看,连佛祖都承受过如此巨大的折磨,凡人的这点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如就将苦难当作一片灰,不必想着如何擦拭干净,也不要被它牵着走,只任由它存在着——痛感能让生命更加鲜活。
  也许云识敏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能以绘壁画支撑着自己把日子熬下去。
  可云安,她又该如何熬下去?
  云安迈步上前,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虔阇尼婆梨王身上的勾线。
  勾线用的是红土泥浆,沾在手指上,红得刺眼,就像那天他们都看到的那一大片红色。
  那天,云识敏对着女孩举起了手中利刃,女孩原以为自己行将死去,谁知那把拆骨刀却一刀砍在了旁边的木墩子上。
  “砰”地一声,刀刃入木三分。
  云识敏这个读书人,终究承认了自己就是个软蛋。
  他把刀砍在木墩子上,之后开始给女孩松绑。
  麻绳捆得太久,手腕脚腕上都是一片通红。
  全部解开之后,云识敏正要去扶那女孩,谁知她却躲开了他的手,双膝撑地,硬是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
  ——她在如此绝境之中竟还能自己站起来。
  云识敏也许是被惊到了,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他一把拽住女孩的手臂,扯着她往院门处走:“不换了!我送你回家去!走!”
  女孩脚步虚浮,被拽得踉踉跄跄。
  二人出了院门,又出了杂石里的巷子,径直往孙老三家奔去。
  孰料紧赶慢赶到了孙老三家,云识敏却看到了自己这辈子最深的一场噩梦。
  第20章 人命在几间(5) 茫茫雪色中,少年依……
  人陷在噩梦里的时候,并不知自己是在做噩梦。
  但再可怖的梦都会醒来。
  醒来之后就会发现,现实比噩梦更为可怖。
  就如同那日,云识敏拉着孙家女孩推开孙老三院门时看到的情景一样可怖。
  院内歪倒着一个烂竹篓,篓子里伸出一只惨白僵硬的小手——那个名叫云安的女孩躺在篓子里,早就没气了。
  云识敏一看见那只白得瘆人的手,就明白一切已经太迟。
  他眼前倏地腾起一阵黑雾,浑身颤抖,差点儿栽倒在地。
  孙老三听见院门处的动静,从灶房出来,喝道:“想干啥?!”
  话毕紧盯着云识敏,面上露出一股警觉之色,生怕云识敏要来惹是生非。
  云识敏张了张嘴,可喉咙却像堵住了似的,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倒是孙老三眼珠一转,瞧见了跟在云识敏身后的女孩,啐了一口,鄙夷地问:
  “你又把她带回来干嘛?嗤,软蛋就是软蛋。”
  云识敏感觉自己此刻脑子里全是嗡嗡嗡的声音,眼前黑雾弥漫,根本听不清孙老三在说什么。
  他的身子晃了晃,风吹枯草似的正要倒下,突然感觉有人搀住了自己。
  低头一看,搀住自己的是一双极其干瘦的小手——是孙家的女孩儿。
  云识敏借着女孩的力量略微稳住身形,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他说:“……回家……云安……跟阿爷……回家……”
  孙老三听云识敏说要把羊羔带走,自然不愿意,正要跟对方理论,但他瞅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破篓子,忽地又想起他早先就有的担忧——这个也是病死的,那些牧户家里的羊羔也是病死的,吃了这个,别像那些病死的羊羔一样全身烂掉吧?
  思及此,孙老三胆寒了。
  云识敏拖着重如山石的脚步,上前背起那篓子,魂不守舍地一步步挪出了孙家院子。
  女孩见云识敏要走,也赶紧跟上去。
  孙老三在她背后喊:“孙红纱!干嘛去?敢跟他走你就再也别回来!饿死你个贱妮子!”
  女孩没答话,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身就跑了。
  *
  云识敏背着那破篓子,全身僵硬地转出巷子往南走,他打算出城,去城外找个地方将闺女葬了。
  那个名叫孙红纱的女孩像是怕他突然摔死在路上似的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二人沿着空寂无人的街衢向前走。
  敦煌城仍在下雪,一刻不停地下,下得人眼前一片湿淋淋,也不知是睫上融不掉的雪,还是眼中淌不出的泪。
  太冷了,冷得骨头都冻硬,打个哆嗦似乎都能听到骨头缝里嘎吱嘎吱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