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只有顺着呼吸凝出的白雾象征着他仍旧活着的事实。
  金属钥匙的声音微微打颤,阴凉的铁门还未曾敞开,江争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有那么一瞬,男人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他只是宛若一个借酒浇愁的可怜醉汉一般,痴痴盯着铁门边蜷缩着的清瘦少年。
  他只以为,那是一抹由他思念过度而产生的幻影。
  幻觉中的弟弟依旧如从前一般的好看,眉眼清秀、唇红齿白,白肤下的青色血管隐约可见,只是,那张漂亮的脸此时却并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反倒四处染着潮湿的水痕与红意。
  他就这样将自己蜷缩在铁门边,瘦长的腿弯和手臂不自然地锁在一起,像是一团冬日里努力取暖的可怜小蛇。
  看上去像是被人欺负惨了。
  江争动了动喉头,他近乎贪恋地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少年,哪怕知道那只是幻觉、一触即散的幻觉,他也依旧哆嗦着嘴唇,强忍着钝痛的心脏轻声唤道:“让宝……”
  他知道‘他’不会回应他,他也知道这样的幻觉不会维持太久。
  但足够了,仅是这样片刻的驻足停留,也足够了。
  可今日或许实在是体力透支过度,江争竟然听到了回应。
  他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少年慢慢抬起毛茸茸的头颅,那双黑润润的眸子溢满透明的水光,少年看上去像是偷偷哭了很久,鼻子红彤彤的、脸颊湿漉漉的,浑身哆嗦着轻颤。
  尤其是在看到江争的那一瞬间,少年粉白眼眶中含着的泪珠便无声无息掉了下来,他嘴唇颤抖、语调喑哑道:“哥。”
  江争几乎能感觉到凌迟般的窒意,男人的眼睛也红了,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趋光性地妄想朝着少年哭得粉红的面颊伸去。
  可最终,他也没有触碰少年。
  他用尽全身力气收紧手指,大喘气地往后退了一步。
  太真实了,江争痴痴地想,这个幻觉实在太真实了,他甚至能够闻到让宝身上熟悉的香气。
  所以,忍住吧,只要忍住了,幻觉便不会消散的太快。
  他想再多看几眼。
  江争近乎要彻底醉倒在这片幻境之中,他甚至怀疑这只是他的一场梦。
  ——最近他总是做梦,梦到他和让宝的从前、以后。
  那是一场场的美梦。
  梦中,小小的让宝喜欢牵着他的手,认真地仰着头说最喜欢哥哥了。
  梦中,他和让宝互相爱慕,婚后的生活十分幸福,他们生了好几个宝宝。
  让宝平日里忙着工作,他就耐心抱着孩子们喂养、清洁家务、做饭洗衣,等宝宝们稍微长大一些了,让宝便带着他一起,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手牵手上街买东西。
  宝宝们脚上穿着锃亮的小皮鞋,手腕上戴着长命的小金锁,开心活泼、蹦蹦跳跳地喊着他们爸爸,咯咯的笑声清脆又动听,像是乡里春潮来袭时高歌的小布谷鸟。
  江争总是梦到这些画面,醒来枕头也总是湿润的。
  刚开始,心口的疼痛折磨着他不停给江让打电话、发消息,可当他意识到让宝可能真的不会再理会他的时候,恐惧便将他彻底改造成了自怨自艾、沉默阴郁的寡夫。
  淅淅沥沥的寒风如细针一般扎在颈侧、手肘、面皮上,男人却迟迟不肯动弹。
  直到一个带着细微暖意的怀抱如稚鸟一般投入他的怀中,江争才恍然的意识到,眼前的让宝,是真实的。
  男人面上可怜的僵住了,他活像是被天降的馈赠砸晕了的乞丐,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木在原地。
  一个月真的很久,久到再见却恍若隔世。
  江争抖着手,粗糙、干裂的手掌轻轻地、小心地抚了抚怀中少年颤抖的身躯。
  即便是这样一个小的动作,江争都能亢奋的感觉到,他的整个人、连同骨头似乎都在嘎嘎作响地欢鸣着。
  铁门的声音开而闭合。
  灯光四起,分明还是那样的灰暗,却因为在房内转着圈找围裙、系围裙的男人而多了几分暖意。
  江争整张脸都涨红了几分,他哑着嗓音紧张道:“让宝,你饿吗?我现在去做饭——”
  或许是看男人这副激动的不行模样实在有些莽撞可笑,少年的心情似乎也好了几分,江让稍稍露出几分薄薄的笑意,轻声沙哑道:“哥,不用麻烦,我晚上吃过饭了……”
  只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江争便下意识的像是从前在乡下无数次做的那般,躬身走到少年的身畔,将自己宽厚的手掌轻轻捂在少年的胃部按了按,低声道:“让宝,你晚上没吃多少,过一会儿就会饿的。”
  男人说着,喉结动了动,手掌想触碰弟弟毛茸茸的脑袋,好半晌却只是收回手,没声没息地进厨房煮了一碗面端了出来。
  白蒙蒙的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江争将面碗推向江让,轻声道:“让宝,多吃几口吧,我给你加了几个鸡蛋呢,晚上不能饿肚子,对身体不好。”
  江让低着头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气一直往他的眼里钻,他囫囵吞了两口面,眼眶中又克制不住地溢出了酸涩的泪意。
  少年嗫嚅着嘴唇,突然想到两人上一次见面还在吵架。
  哪怕是被他那样的指责、抗拒、厌恶,哥哥也不曾真正的记仇,倒像是全然忘记了一般。
  江争只是个廉价的农民工,没什么学识、城府、内涵,可他的爱却从来不廉价。
  即便是江让也不得不承认,当他识破爱人丑陋的鬼面、面临被权力倾轧的险境时,唯有在江争身边才能令他真正放心喘息片刻。
  因为他比谁都明白,哥哥爱他,无论是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哥哥都始终如一的爱着他。
  像是呼吸一样简单自然、由始至终地爱着他。
  “让宝,回来了没带钥匙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手机一直开着呢……”
  江让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在真正依赖信任的人面前,少年又变回了当初那个牙牙学语、委屈地哭着喊哥哥的小孩了。
  他想任性的在哥哥怀里哭、想把自己的委屈全都说出来。
  可他知道,他绝不能这样做。
  这样的泥潭,他一个人走就够了;这样的委屈,他一个人受就够了。
  这是他自己种的因,就得自己承受苦果。
  哥哥什么都不懂,他不能拖哥哥下水。
  江让压抑着情绪,好半晌垂眼哑声道:“哥,我、我就是有点想你了,还有,对不起,上次,我不该说那些话伤你的心。”
  空气中安静极了,就在少年忐忑不安的时候,江争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响起:“……让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江让心中一跳,他努力让自己保持自然的态度,抬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哥,你在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眼见江争还是紧蹙着眉头,脸色很不好的模样,少年勉力笑道:“你别乱想,我能受什么委屈,再不济文哲哥还能帮着我呢——”
  江争的动作当即僵住了,他轻轻垂头喃喃道:“是啊,他比我有本事多了,你受了委屈,他都能帮你讨回来……”
  可是,如果让你受委屈的人,就是他呢?
  江争不是傻子,即便不了解别人,可他了解他的让宝。
  江让小时候性子就要强,能想办法讨回来的,就绝不会掉眼泪。
  少年的朋友不多,更加没有什么知心朋友,能让他伤心成这样的,绝不会是一般人。
  江争舌尖发苦,慢慢垂下眼。
  他想,没关系的,让宝不说也没关系,他可以等,也可以自己找答案。
  他全身上下都是便宜货,唯有这条命,还算值点钱。
  如果等不到江让的爱,至少,他希望他的让宝永远开心。
  ……
  江让在家里窝了整整两天。
  这两天少年的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晚上频频噩梦,一醒来便焦虑而神经质地在房间内来回翻找,简直像是着了魔似的。
  江争因为担心他,死活不肯去工地上工,偏要时时刻刻陪着。
  好在他陪着确实是有用处的,第三天的时候,江让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了。
  家里的蔬菜肉食都吃完了,江争便打算起早去菜市场买些新鲜蔬果回家。
  只是,男人前脚刚走,没过一会儿,铁门就被人轻轻敲响了。
  敲门的人似乎很有耐心,隔一会儿便敲三声,很绅士的模样。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面色惨白地将目光从书本中挪移开来。
  少年黑洞洞眼眸死死盯着那扇生锈的铁门,仿佛铁门外,有什么怪物,就要破门而入了。
  他知道门外的是谁。
  他也知道,自己躲避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这三天的每时每刻,他都在怀疑周围是否有无数双机械的眼睛在盯着他。
  江让慢慢松开捏得泛白的指骨,他很清楚的明白,他总得去面对,而不是一直这样软着骨头,缩在这间可怜的地下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