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漱口,吐出的竟还是血水。
  七岁时顽皮把艾伦的书弄坏,挨过打之后,时隔十四年,这是第一次被打。只是艾伦已不知道,他打的是自己的儿子。
  西门用大拇指将嘴角血渍擦掉,期间舌头触到伤处,竟牵连他整个右颊直至太阳穴一起剧痛。镜子里,他低头而笑——不管艾伦精神如何,体力看来完全没有问题。
  收拾好碗筷刀叉,他倒了杯水,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并不知道,隔壁房间的莫夏尔一直贴门而立,直到客厅里完全安静下来,她才深吸一口气,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离开了门口。
  西门的课全被安排在下午。当晚备课至凌晨三四点,第二天九点多才到盥洗室洗漱,夏尔早已出发去了学校。
  他用凉水拍打着额头。
  不知是不是昨晚吃了止痛药的关系,竟做了奇怪的梦。他梦见艾伦像小时候一样轻抚他的脸颊。被他触摸的地方,焚痛似被雨露浇灌,瞬时熄灭了。
  回想那恍如隔世的感觉,西门轻嗤一声。
  然而,右颊确实不太痛了。他犹豫一下,将信将疑地对着镜子张开嘴,发现右侧的伤口已几近全部愈合,只剩轻度溃疡似的几块小斑。他诧异万分,离开盥洗池,走进自己房间,拿起写字桌上的药瓶看了看。他并不全部认识上面的汉字,只能暗忖药效神奇。
  待他再出门,才发现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一碗米粥,碗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锅里有热粥。冰箱里有咸鸭蛋。
  异常娟秀的字迹。是莫夏尔。
  他放下纸条。想了想,转身打开冰箱。拿到鸭蛋,一抬首,便见冰箱上摆着一张莫钦的照片,大概是夏尔放的。
  照片是在那个女人站在阳台上晒衣服时抓拍的,艾伦家里也有一张。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表情中有讶异,甚至还有一丝羞赧。一点也不像已有一个十三岁女儿的妇人。
  刚刚获得大学副教授资质,备受学生爱戴。离异多年,却风韵犹存,清丽婉约。还有三天就要再婚,再婚对象是一个名牌大学的德籍教授。
  警察也不明白莫钦为什么要自杀,一直漫步爱情云端的艾伦就更不相信。但遗书字据无懈可击,她就是一个弃绝他的女人。
  白纸黑字的一句“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而他的父亲艾伦,甚至连对不起都没有对他和他母亲说过,就已不认识他了。
  也许,父亲和莫钦是真心相爱的。可是这样的话,他的母亲又算什么?旧爱?错爱?抑或,根本没有爱?那么,作为所谓的爱的结晶的他,算什么呢?
  父母离异后,被寄养在外婆家,直到母亲再婚才被想起的夏尔,又算什么呢?
  西门看着已故的微笑女人,合上了冰箱。
  三
  会议室的帘子拉得严密。然而因为空调故障,谁也不愿把窗户关上,微风便溜了进来,不时在会议桌上投下几片变化不断的阳光和明目青翠的树影。
  “上次采集的数据不支持我们的结论。再仔细看看是数据问题,还是模型错误。”
  “探地雷达的数据肯定没有问题。”
  “那调节一下模型参数。”
  野外项目组成员正对上次采集的数据进行讨论和分析。听到这里,坐在西门旁边的李成
  将头凑近他,悄声说:
  “西门.马汀出品。品质一流。”
  西门一笑,示意他看投影上调参以后的模型结果。
  见李成转回头,西门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了拿笔的手。
  他在这所大学任职已有三年。
  开始时总感觉到有意无意的排斥,但探地雷达组只他一人有实战经验,野外有数据采集需求的时候还是不免叫上他。他也不多想,只勤勤恳恳,认认真真,数据质量不好就推翻重来,以至于学生都害怕被指派给他。时常他自己一个人再雇一个民工,早出晚归把任务完成。
  起初有人说,德国佬还真是认真。
  后来他有了绰号,叫“拼命西门”。谚语“人活着不用睡太多,死了有的是时间睡”跟着他被广泛流传。
  再后来,若是吃饭的时候他测采数据还未归来,就会有人说,把西门那份先留出来吧,多挑点肉。
  他甚至有了中国朋友,其中最好的一个就是现在坐在他旁边,年龄相仿的李成。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周遭难免会有排外的言行。往往西门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李成就已跳起来打抱不平。两人由此结识,西门仍记得他当初的自我介绍:
  我叫李成,李连杰的李,成龙的成。
  当时西门觉得眼前精瘦而热诚的青年,浑身散发出一股中国功夫的气息,正义温暖,万分动人。接触不久后发现,李成的妹妹李盈是莫夏尔的同班同学。于是这段缘分便成了两对兄妹的亲昵。
  “下周一再出一次野外,各实验组明天向我提交一份人员设备报表。”
  项目组长最后总结。
  投影仪暗了下去。会议结束了。
  有人迫不及待地拉开窗帘,阳光立即撑满整个房间,呼哨而来的一阵风,像是它心满意足的饱嗝。
  西门拍拍李成的肩:“晚上来我家吃饭?”
  “好啊,好久没见到夏尔,还挺想的。”李成将桌上的资料汇拢,塞进自己的电脑包里。
  西门闻言一愣,亦拿起手边的资料,移开椅子站了起来。
  就在李成说想念夏尔的时候,他突然有些后悔请他去家里的决定。他只觉这种悔意莫名其妙,便用理智压下了它。只是问道:
  “晚上吃牛排?”
  一年前,西门重新租了一间大点的房子。新房所在的小区治安甚好,绿化也不错,甚至还有小卖部和书报亭,十分便捷。
  路过小卖部时,西门示意李成稍等。李成了然地点点头,不多时,见西门从里面拿了一瓶酸奶出来,便从他手里夺过来,边走边啧啧道:
  “夏尔还真是爱喝酸奶,一天一瓶不会腻么?”
  西门但笑不语。李成摆弄着瓶子,眼神促狭地瞟在西门身上:
  “我把它喝了,夏尔她哥会生气么?”
  “喝完再买一瓶回来。”
  “……你们德国人都这么抠门么?”
  一进门西门便脱下手表,拿出食材到厨房忙碌。不会做饭的李成像以往一样,除了莫夏尔的房间过门不入,其他地方各处溜达着。不久,从西门屋里拿出几张实验数据记录,笑道:你
  现在写的1终于不像7了。未等西门回答,冒出一句:
  “对了,我一直想问呢,你爸是民俗学教授,你怎么是学地质勘探的呢?”
  “不爱好。”
  西门的回答言简意赅。李成撇了撇嘴,不再多言。
  其实当初他的出发点是——不要像那个男人。既然那个男人研究什么民俗艺术,那他一定要做相反的。于是钻研了和数字、公式打交道的纯理工。然而做到最后,发现文理不过是看待世界的方式问题,实质根本殊途同归。
  有时想要和一个人划清界限、彻底告别,和永远与一个人相守相爱一生,一样困难。
  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血亲。
  他的性格和选择,都拼力走向和父亲艾伦相反的方向。艾伦张扬、舍弃,他便敛静、担当。然而这对本应背驰,甚至可能老死不相往来的父子,却因为一个女人的自杀,如现在这般纠结缠绕在一起。
  想来真有些天意弄人。
  李成将实验记录放回西门房间,转而拿了一个扁扁的小红瓶出来。立在厨房门口,他摸着下巴疑惑道:
  “上次出野外我不是碰到腿了么?那天来你这儿的时候还一瘸一拐的。夏尔帮我用这个药按摩了一下,当晚就不疼了。隔天我就兴冲冲去买了瓶回来。前天磕到胳膊,我回家立马拿出来擦。”
  说到这里,李成抬一下手臂,呲牙咧嘴道:
  “谁知道今天还在疼啊!!是不是手法不对啊?等下夏尔回来,我要跟她学学才行。”
  西门停下切蒜的手,并未转头。他知道李成拿着什么——那瓶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的红花油。三年间,夏尔曾十数次用它帮他疗伤。
  他低头将案板上的蒜瓣一切为二,道:
  “下次别让她帮你揉了。”
  李成一怔,立即眯眼笑了:
  “哦,夏尔她哥吃醋了。”
  西门并不反驳,把切好的蒜全部放进了白瓷小碗里。
  夕阳投光在碗沿上打着转,光斑随着钟表上轻响的分秒,渐渐变小了。
  眼看牛排快要炖好,西门从厨房的窗户向小区大门方向探望。林荫环绕的道路上,并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纤弱身影。
  外街的路灯已经亮了。
  李成从果盘里捡出一颗圣女果扔进嘴里,像对西门说,亦像自言自语:
  “夏尔一般不会这么晚回来吧?快八点了。我家李盈平常六点半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