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色深深,唯有点点灯笼火照亮一片黑暗,还有朦胧的月光从枝头洒落,覆在坑底。温升竹爬得白嫩的手掌被磨出血,寒风吹冷了身体,依旧咬着牙到达了葱郁的枝头。
  树叶哗哗作响,纷纷扬扬飘落,犹如一场盛大无声的葬礼上的黑色纸钱,落在许惠娘修长的身体上,盖住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
  少女在深坑中显得如此渺小,温升竹安静地注视着,这时他看到的不仅是现在的许惠娘,也是曾经的许惠娘。
  突然,那道捉迷藏时阻挡他的门又出现了。它突兀地立在树冠的尽头,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推开。
  温升竹立刻联想到那个游戏,当时他推开了门,从人肠中走了出去,现在是不是他推开门也能从书院中走出去?
  与此同时,躺在坑底的崔冉也明白了许惠娘的意图。生路就在眼前,追兵在身后,她在坑底不知生死,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沈天野也愣住了,他缓缓地落下来,化成黑狗状,蹭了蹭温升竹的腿歪歪脑袋表示疑惑。他没参与那场游戏,却也能够猜出来门代表的含义。
  他有点着急,爪子不停地在树干刨来刨去。他知道弟弟对于崔冉的心意,却害怕他动摇。
  温升竹却没让他失望,他看都没看门多余的一眼,脱下自己的外衫取下绦绳借助上面的玉环紧紧系在一条颇为结束的树杈上,然后顺着绦绳滑下去。
  当他双脚触及坚实土地的一瞬间,他人也在疯长,从几岁到十几岁再到二十几岁,崔冉几乎是走马观花般看过了他所有的生长过程。他犹如这里的一棵树、一根草,最后化为了原本俊秀公子模样。
  温升竹也几乎在瞬间看到了许惠娘。她有着崔冉的眉眼,崔冉的衣衫,甚至额边还有鳞片。不,温升竹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崔冉。
  他想也不想地扑过去,紧紧抱住崔冉,力气大到似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崔冉的赌局赢了,藏在她身体里的许惠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变作少女静立一旁,她沉默着望着相拥的两人,心中百感交集。
  崔冉被突然冲上来抱住她的温升竹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做出反应,她就感到温升竹埋首她的肩膀,紧接着一连串滚烫的泪珠打湿了她的衣衫,连她的身体都因此而颤抖。她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回抱住他。
  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抱住温升竹,感受他的气息、体温和轮廓。他比寻常男子高挑,肩膀也宽上几分,此时竟显得如此脆弱。
  他在哭。
  这个念头清楚地传达到崔冉的脑海里,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男人哭。之前她在外面游荡,偶遇不平拔刀相助时被歹人所伤,要抓她回去吃肉下酒,助长修为。幸好沈天野及时赶来,那时她道行尚浅,背上被人划了个大口子,差点死了,只能趴在床上上药。沈天野看着她竟然红了眼眶,他一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边忍不住流泪。
  那时,她似乎并没有这种感觉,这种仿佛被水泡过,心又酸又胀的感觉。
  “太好了,你没死。”温升竹声音闷闷地传来。他迅速调整好自己,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崔冉的脸庞,确保她没事才肯放手。
  不仅没死,还没有推开自己,这意味着她也心悦他对吗?
  “我……”崔冉想说自己怎么会死呢,她可是蛇妖,却又真心实意地感受到温升竹的担心。她并不在乎生死,也不渴求长生,此时却在温升竹的泪眼中有一丝犹豫。
  “你赢了,”许惠娘突然出声,“我会告诉你他在哪儿。”
  “是我们赢了。”温升竹转过头去,认认真真地纠正她。
  月亮又升高了一寸,又一寸,停在半空中不再动弹。黑夜像被撕开般一点点分开,虫鸣声、风声、草叶摇晃声再次响起。
  书院又醒了。许惠娘手轻轻一招,一具身体就从半空中飞来,她把黑狗塞进身体里,沈天野就又“活”了。
  门也消失了,许廷杰、许佑,还有那四个学生都消失了,树林也消失了,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草地,见证着这里曾经留下的足迹,就像那幅画一样。
  “你要找的人叫逍遥子,他在鱼谷。”许惠娘言简意赅,其实她知道的也不多,“你们可以离开了,现在这里都是正常的了。”
  她的眼珠是漆黑的,犹如那个埋葬了她生命的深坑,她目不转晴地看着眼前三人,突然露出一抹笑容。
  “那个人比你想象中要厉害,他手段通天,你要小心了。”
  崔冉点点头,许惠娘对她释放出一点善意,她却无法将她过去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鱼谷,她默默咀嚼着这个词,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做。
  “既然能放我们走,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盘踞?”沈天野见她俩打好商量,难免好奇。难道许惠娘天生残忍,以玩弄误入书院的人为乐,还是说她是逍遥子故意留在这里的?
  “走,我能往哪儿去?”许惠娘轻笑一声,崔冉这才发现她身后没了影子。
  尽管月亮明亮,但她身后空空如也。
  第61章 旧怨
  许惠娘赌输了,也没有使花招,按照约定为他们开了一扇门放他们离开。崔冉临走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站在茵茵绿草上,身后是排列整齐、面容模糊的沉默着的鬼物。
  这次崔冉没有问许惠娘要不要离开。她很清楚,许惠娘跟之前的虫仙一样,在得到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法力的同时也被圈禁在了这里。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己前脚刚离开书院,后脚就被官府中的衙役“逮”个正着。
  从前平城之中发生的诡事都是悄无声息的,如同被暗中抹去那样,为何这次出现了例外?崔冉被人“客客气气”请去官府,心中百般奇怪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唯一可以解释的是,书院之中的死亡案件真真假假,之前死去的学子复活是假,后面意外摔死的园丁是真,派来检验的衙役们也是真。真假之间,逍遥子织成的巨网就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县衙与书院还有段距离,一行人走着,佩刀叮当作响,路人见了连连避让。中途有认出沈家两位公子模样的,早就机灵的一扭身跑去沈府报信。
  衙役们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着三个人,生怕他们突然暴起,一下子取了他们的小命。说起来他们也算是手上沾过血的,平时办案也没少见识死人,可遇上崔冉他们却觉得脊背发凉,腿肚子直打哆嗦。
  无他,只因书院中死人堆叠如山,有的烂透了,有的还撑着白骨架子,他们刚靠近就被阴气冲得心慌,见着三人好模好样地走出来,就跟见了鬼似的。
  崔冉不知道他们把自己当成杀人凶手,又一番想象,想得她凶神恶煞,动辄取人性命,还颇为礼貌地朝身边押送她的衙役笑笑。那人目不斜视,一点好脸色都不给她,实则心中不停打鼓,强装罢了。
  沈家原来常与官府打交道,沈天野倒是跟其中几个混了个脸熟。此时对他也是神色复杂,不知如何面对。虽然这案子刨出来的尸骨都已经陈旧,多半与他无关,但他们三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案发现场,也十分古怪。
  原本跟自己勾肩搭背的“好兄弟”对他敬而远之,沈天野也很无奈,打听消息未果,只得尴尬地摸摸鼻子继续跟着走。
  到了县衙,三人齐齐一排在堂下站开,县太爷敲敲桌子,捻捻胡子,又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才翻看着记录开始问话。
  先是问明身份,再问他们三人行踪,为何要去书院,在书院中都做过什么事,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三人几乎是心有灵犀,真话假话掺着说,遇鬼附身这种自然要隐去,其他剩下的就只有温升竹兴起拜访昔日恩师,想要借幅山水画一观。没想到恩师不在,他们三人只能现在书院借住一晚,结果当晚就出了事。
  这话虽然他们尽力在圆谎,但还是有漏洞。比如既是恩师,为何温升竹多年来都没有跟他许廷杰联络,以至于许廷杰早死了他也不知道。
  温升竹在说到这一段时心中狂跳,但他依旧表面上强装着镇定,实则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手心里。他知道这个漏洞,可他却在赌,或者说他在拿这个漏洞试探。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发现自己身边发生的诡事似乎除了他们三人无人发觉。死人、闹鬼、妖怪作祟都显得如此合情合理。
  就像姚府,曾经钟鸣鼎食之家反反复复上演祝寿死人的轮回,却无人在意。更甚者,等他们烧毁姚府从中逃出,姚府摇身一变就成了其他人眼中的“早就搬走了”。
  就像翠翠的怨气将陈家变为大蛇巢穴,附在陈三郎身上闹出接连怪事,身边的李婶、巷子中的邻居,还有买酒的客人们都熟视无睹,察觉不出任何异常。
  书院会不会也是这样?幕后的逍遥子早就操控了这些地方,所以遇到怪事、见过怪事的人们会在无知无觉中被修改认识。
  又比如此刻。书院山长一职向来是由威望崇高、地位超群之人担任的,许廷杰一手培养提拔起许多官场人才,平时迎来送往之人不会少,为什么死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报官?这件事比他与许廷杰许久未联系还要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