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已经做了很多遍。而沈天野也似乎明白了这“醉仙”的秘密。
  这也是一种以蛇为材料的酒,将蛇妖的功力化入酒中就与普通的酒不同。但是与“醉生梦死”不一样的是,陈氏是以鳞片入酒而非蛇骨,灵蛇也非千年修行,而是刚有化龙契机就被打破,所以“醉仙”的效果大不相同,能够引动人心底里暗藏的情绪却也会造成不一样的后果。
  “醉生梦死”让人大梦一场,在梦中体验酸甜苦辣,体验此生最为难忘的事,之后便彻底忘却,犹如卸下重担,清洗心魂。但是“醉仙”叫人醉过之后可能会不复醒来,沉溺于梦中从而死亡,就如崔冉碰到的醉死之人一样。
  他们选择了留在另一个黄粱一梦的世界。
  陈氏走后,酒缸之中犹有嘶鸣,蛇的痛苦与怨怼也一起被留在了酒中。这种痛苦化作了攻击人的穿肠毒药,不定时就会被引动,轻而易举夺走人的性命。
  此时无风,沈天野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裹紧了自己的衣裳,一直等到太阳升起才悄悄地从树上跳下,混入早起干活的人群中回去。因为在树上蹲太久,他腿又麻又涨,没走几步险些跌倒。
  但更多的大概是内心的恐惧。
  “醉仙”快要传遍全城,到时候会悄无声息地死多少人?
  沈天野回了家,崔冉却不在,温升竹也跟着不见了。他捉住温升竹身边伺候的下人询问,得知他正在库房找东西,于是又匆匆赶去库房。
  他家库房并不算大,除了放一些杂物之外,其余的都是丝帛珍玩,而在一排排架子中,温升竹正一手托盏一手取东西,边取边轻声细语地问:“你喜欢哪个?”
  他手边琳琅满目,暗金炉、青玉荷叶杯、螭纹玉觥不一而足,而他手中白玉盏内的崔冉却晃了晃尾巴表示,都不喜欢。
  “那再看看别处。”温升竹从这边架子绕出来,正对上沈天野。
  沈天野看看他,又看看白玉盏,这不就是崔冉待的那一个?他俩背着自己在库房找什么?
  沈天野叉腰,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质疑,于是一言不发拿眼神示意。
  温升竹不语,只一味的把白玉盏捧到他眼皮子底下。
  里面的崔冉粗了整整一圈,把白玉盏挤得满满当当的。
  转不开身,烦,崔冉甩了甩尾巴抵着温升竹的手腕示意他赶紧找。
  不拘什么花纹什么玉石,只要能让她痛快洗澡就行。
  沈天野心下了然,咧开嘴嘿嘿一笑,边挠头边说:“是我考虑不周,来来你们到这里来,看看我私藏的宝贝。”
  他领着温升竹往外走,走到靠近他房间的花园处在一棵树下,然后一蹬树干,脚下交错窜上树梢,从上面取下一只沾满了羽毛和树叶的大匣子,献宝似的捧到两人面前。
  这算是他偷偷攒的“私房钱”?
  崔冉从里面卷出来一只看似平平无奇的石砚,沈天野连忙手忙脚乱地接好,看着她滑了进去。
  温升竹识货,一眼看出来这是一只上品端石砚,阳光照上去隐隐看到流动的紫,犹如曲水。砚中有比寻常石砚更深的坑,正好叫崔冉盘进去。
  她很满意,沈天野自小爱搜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多数不实用也不漂亮,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
  她能感受到这砚中有“气”,助她修身安神,对于她进一步修炼也大有裨益,这块制砚的石头应当是从一个生了灵的山中挖出的。
  沈天野也很满意,他拍拍手将自己的匣子重新藏了回去。
  温升竹眼尖,瞥见里面还有小时候一同在河边捡的石子。
  安置好崔冉,三个人在凉亭中围坐一桌讲故事,而亭下水波微荡,平日里活泼的胖锦鲤闻到崔冉的味道都敬而远之,一瞬间跑个没影。
  沈天野讲的故事是神蚌下凡拯救凡人的故事,就如女郎织女、刘阮遇仙的故事一样。而神蚌自然是陈氏,凡人则是陈三郎。
  “为何神蚌会以灵蛇鳞片入酒?”温升竹觉得此事还有蹊跷。蚌在海中河中,蛇在岸上山中,两者怎么会相识,灵蛇快要化龙,功力非凡又怎么会被蚌抓住。这又非鹬蚌相争。
  不仅温升竹不解,就连陈氏自己也不知道。
  一觉醒来,晨光熹微。陈三郎犹自酣眠,陈氏却望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她竟然发现自己指甲缝隙中有丝丝缕缕血迹。
  第37章 龙女(四)
  红褐色的血痂薄薄一层吸在手指上,格外扎眼。陈氏搓搓手指,又凑近闻了闻,是血,也许是她半夜昏睡中抓破了哪里。可是她身上却没有刺痛和不适感。
  难道伤口在别人身上?
  她把视线移向身旁的陈三郎。此时日光在他脸庞上完全铺开,他有些不耐烦似的抬手揉揉眼,半梦半醒地正对上她狐疑的眼神。
  “看我做什么?”陈三郎昏昏沉沉的,倒吸一口凉气,他有些不舒服,额角一跳一跳的,发出胀痛感。
  “没事没事。“陈氏很快移开眼睛,看他的反应昨晚没发生什么,一切正常。可是她总觉得有些隐藏的事情没被她想起来,一种不安感袭上她的心头。
  她对自己的生活了如指掌,对这咫尺之间狭小房子也很清楚,这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被她日复一日的擦拭,因此她感受到的绝不是空穴来风。
  陈三郎觉得她大早上发疯,小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闭上眼。
  陈氏也没再说什么,也许是她多想,总归现在没发生什么坏事。而她既然醒了就要开始干活了。烧火做饭,打扫盛酒,开门营业,哪一项都足够她忙个半天。
  至于陈三郎,他迅速喝完粥,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两手空空出门看房子去了。
  看房不是个轻松活。陈氏想着陈三郎要走一天,正午日头正晒,不知道他拖着一双疲惫沉重的腿有多辛苦,又舍不舍得给自己买剂饮子润润喉?
  相反,在她想象中吃尽苦头的陈三郎压根是去躲个清闲。陈氏不是平城人,甚至不是凡间人,对卖房买房的门道一窍不通,陈三郎哄她什么,她就听什么。陈家手头钱财不算宽裕,在东市基本选不到什么好地方。再加上有房牙帮忙,牵线搭桥,买卖立契交税都不需要陈三郎插手。
  看房子不过是他逃避家务事的借口罢了,坐下来跟房牙喝几杯,闲扯攀交情才是真的。
  几杯浊酒下肚,两人脸红心跳,已经醉醺醺地大舌头了。喝多了自然好说话,陈三郎绕着房牙子叫他吐露些实情。
  房牙瞥他一眼,开玩笑道:“我这儿可都是掏心掏肺的,哪能糊弄您呢。”
  笑话,陈三郎一没钱二没势,愣头青一样往东市扎,不坑他坑谁?没有真金白银,以为几盏薄酒就能糊弄他,做梦!
  陈三郎也不信,乐呵呵地继续斟酒。这酒没滋味,他也舍不得掏更多钱,一边心里暗骂这房牙子没吃过好东西,一边回味起自己家中娇娘美酒,暗自得意。
  他并非真心愿意跟房牙交往,回家之后背后嚼一顿舌头,唾他一口,对着陈氏骂上一句白蚁蛀虫,就当发泄了,心里舒服许多。陈氏怜惜他辛苦,盛了鸡蛋羹给他,陈三郎吃饱了又开始闹腾,说房牙跟他藏心眼,找房时多加阻拦就是为了从他手中抠出更多的钱去。一开始房主人跟他多报价,他偷偷问了另一个官牙,才发觉是房牙跟主人联手坑他,那房子根本值不上这么多钱。
  有钱人也这么会算计!迟早叫钱压死!他恨恨地想。全然忘了他也是这样压迫陈氏的,一分钱都不肯给她多花。
  陈氏要是给他要钱,譬如今日正午对坐用饭时,他就有诸多理由。
  用饭用到一半,陈氏眉头的忧愁始终没有散去,突然开口道:“酒虽然买的好,但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哪一日酒缸不再产酒了或叫人发现了……郎君能不能给我些钱,买些好材料自己酿?”
  她相信自己的手艺,相信自己所剩无几的法力,却不相信那酒缸子。那酒缸产出了美酒,却令她不喜反惊,一直提心吊胆。
  久居闹市,被家务事消磨,不再修行吸收日月精华,她的修为一日□□,几乎变成个没有本事的小妖怪。而法宝也是一样,不管多玄妙,若是握在了错误的人手中,没有孜孜不倦的供养也会枯竭。
  陈三郎短视,以为拥有了宝山就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此纵享富贵高枕无忧,他却不顾多年之后。唯有陈氏如架行舟,在平静海面之上随时会触礁沉没。
  陈三郎听了立刻沉脸,“啪”的把筷子一拍。什么酿新酒,无非是要花钱,但他又没有全然发作,压着怒气道:“前几日不刚给过吗,怎么又要钱?我手头也不宽裕,这样吧,反正你整日抛头露面的,穿的绫罗绸缎反而惹眼,不如卖了去。”
  除了绫罗绸缎,陈氏嫁给他步入凡尘之后,还带了一大批珍宝下山。只不过在这些年的消磨中都挥霍殆尽了。第一年她变卖了珠宝首饰买下这栋房子改造成酒肆,第二年她变卖了天材地宝填补家用花销,第三年酒缸开始莫名产酒,日子好起来了,但是也没有那么好过,因为陈三郎开始游手好闲,他们还要搬去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