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里没有客栈可与他们投宿,原本崔冉想要随便找个高处凑合一晚,却没想到在山脚下遇到一户人家。
  靠近荒山,孤零零的一盏灯。
  他们并没有靠太近,门却主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花白的头发迎风飘扬,是个阿婆。
  崔冉凝神看了一会儿,松了口气,反倒迎上去。她将自己的道士度牒掏出来给阿婆看。
  阿婆眼睛浑浊,白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她手中举着一只残烛,昏暗的烛火随风摇曳,崔冉依稀看到她的头发间夹杂着枯叶碎片和苔藓。
  绿油油的,很是惹眼。
  阿婆问:“小丫头,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尖利,好像指甲划过铜盏。
  崔冉跟她解释,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大喊:“我们,想要,投宿一晚,在这里,结个善缘。”
  温升竹不解,做道士也讲外出结善缘吗?只是他接收到崔冉飘来的一眼,立刻配合的弯起唇微笑。
  如豆的烛火在他面前跳跃,为他打下斑驳的影子,将他姣好的面容塑造成微笑着的慈悲模样。
  阿婆盯着他的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菩萨。”
  荒山野岭,突然凭空而降一对青年,一个是道长,一个面目雌雄莫辨,身着流光锦缎。她在年少时听过这样的故事。
  故事中菩萨下凡,考验凡人,多是一顿简餐,一碗凉水,甚至一根稻草就足够。继而降下神威,赐福给遇到她的人。
  现在菩萨问她要结善缘。
  温升竹一愣,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他,但他知道自己不应多说什么。于是笑意更甚,心道,自己更像是在外招摇撞骗的妖物。
  阿婆家只有两间小屋,一间狭小简陋,用作储物,东西堆了许多,满满的粮食和干草,以及满地木屑。
  崔冉把东西简单整理一番,干草铺开,又要了床薄被,算是一张简陋的床。
  温升竹不懂这些,便有样学样,挽起袖子来忙活,他包裹中带了几件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此时正垫在崔冉屁股底下取暖。
  阿婆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半只蜡烛为他们点上,笑呵呵道:“家里蜡烛用的少,只有这半只,菩萨莫怪。”
  她说话时嘴巴开开合合,叫温升竹看见其中长长的黄色牙齿。
  温升竹心跳一阵快似一阵,再看那张慈眉善目的脸,竟觉得多了几分僵硬怪诞,他忍不住扯了一下崔冉的袖子。
  “不怪不怪,”崔冉任由他动作,像是没觉察到一样回答道,“这样足够了。”她对阿婆说话语气轻柔。
  “那就好,你们早点休息。”阿婆笑意更深,皱纹如同刀刻,挤成一朵怪异的花。
  待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温升竹才谨慎斟酌着开口:“阿婆她……”
  还没等他说完,崔冉就接着道:“她不是人,是鼠妖。”
  阿婆留下来的灯烛此时发出哔剥的炸开的声音,昏黄的光流淌到桌面上,崔冉的半张面孔隐在黑暗中。长牙,粮食,花白的头发,淡灰色的外衫,温升竹顿时明白了刚才那些令他感到怪异的感受是什么。
  “所以今晚不要轻易出门。”崔冉回忆着鼠类的习性,叮嘱道。
  说话的功夫,角落里传出吱吱的响声,一道灰色鼠影拖着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
  温升竹骤然紧张,他怀疑这只老鼠也是妖怪,有灵智,正在偷听他们的讲话。
  “那只是普通老鼠,”崔冉也注意到了,“它们通常喜欢一起生活。”
  鼠类很难成妖,这只鼠婆必然撞了大运。一只鼠婆会饲养许多鼠作为陪伴和助手。
  像是印证了她说的话,温升竹环视四周,在木屑、粮食和干草中接二连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磨牙声。
  互相应和似的,声音大了一阵,又消失了。
  但温升竹已经知道,他们就坐在群鼠的中央,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正在盯着他们。
  一想到这里,他就难以控制自己不去猜测,这些鼓起的干草堆中,有哪些凸起是老鼠跑动时造成的,哪些是他的错觉。
  他突然好想念家中养的那只狸奴。
  他的狸奴是不是妖?
  微妙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中,世界似乎向他展现出了不同的样子,他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不过是管中窥豹,是生活的很小一部分。
  夜越来越深,窗上的雾气凝成露珠,噼里啪啦的掉下来,窗外鸟鸣嘶哑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崔冉闭眼不言,身边竖着的铜钱剑无风自动,哗哗作响。她的身上传来淡淡的檀香味道,温升竹闻着这股味道,闭上眼睛,怎么都睡不着。
  此时夜色更加浓厚,厚重的犹如黑布缠裹,外面一丝一毫的光亮都透不进来。温升竹觉得十分压抑,心跳得明显,只能摸索着碰到崔冉的手。
  崔冉的手很凉。
  温升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其他,他忘记了一直以来维持的礼貌与矜持,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腕。
  脉搏在他手掌下跳动,难以察觉,但他松了口气,是活人。
  这时黑布被撕开了一条缝,光亮透过,继而扩大,一个佝偻的背影映在了窗户上。
  温升竹突然想到,这窗户好像是用几层厚纸糊着的。
  这身影,是鼠婆。
  举着灯,细长的胡须飘飘,一步步地走过他们的窗子。
  “勿言,勿动。”崔冉在他掌心慢慢地写字。
  崔冉叫他别说话,也别动,鼠婆尽管不会害人,但它很胆小,如果被惊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温升竹点点头,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他能听到,他好像能够听到很多声音。
  鼠婆举起了斧子,狠狠地劈了下来。
  什么东西猛地倒地,水流声汩汩响起,继而变小,然后消失。
  鼠婆杀了人吗?
  可是这里哪有其他生人?
  片刻之后,啃咬声此起彼伏响起,牙齿撞击在一起,似乎是碰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也许是骨头,也许是其他,响响停停。
  停的时候温升竹也跟着闭气,生怕被发现,他好像在借助耳朵“窥视”别人,尽管不是真的看见,但他也十分害怕。
  啃噬声不知响了多久,终于停了。
  鼠婆又挥起了斧子。
  她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第6章 鼠婆(二)
  同一时刻,崔冉也听到了。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她感受到一团温热物体的不断振动。
  黑暗中,她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灰蓝色泛着银光的眼睛,在睁开的一瞬间,其中的瞳孔缩成了一条细细的竖线,冰冷地盯着窗外。
  她“看见”了。
  鼠婆拿着斧子在劈木头。斧刃有些钝,砍下去要再次用力才能到底端,因此挤出许多汁液,并发出沉闷的声响。
  似乎是噗嗤一声,像是刀子陷进了不新鲜的软肉里。
  但是肉却散发着淡淡的清爽香气。崔冉深吸了一口气,竟有烟雾从耳朵、鼻子和嘴巴中冒出,聚集在头顶,活物一般盘旋着。
  崔冉可以确定,尽管自己不曾听说过,但鼠婆手中的这一截肉一样的木头是好东西。
  她想起第一眼见到鼠婆的时候。耳后冒出的短短的灰色毛发,高高耸起的背部,一只精怪快要死亡时,能力就不足以维持人的样貌。可是这只本应该老死的鼠却活到了现在,还有力气挥动斧头。
  砍伐声停了。
  “温升竹。”崔冉分出心神来关心身边人。
  “嗯……”青年压低了声音回应她,“可以说话了吗?”他很谨慎。
  胆子也很大,适应力很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麻烦的柔弱公子。
  她敏锐的视力让她很轻松地看清他的侧脸,被咬得发白的嘴唇,还有散落的头发。即使在这个时刻,恐惧也无损他的美丽。
  “没事了,她要吃东西了。”崔冉判断道。
  果然,窗户背后人影晃动,鼠婆背部越发高耸,身影逐渐蜷缩,更像一个圆弧,她低着头,咀嚼声不绝于耳。
  “她…在吃什么?”温升竹问道,他听得清楚,却无法分辨。这种柔软又富有汁水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想到肉。
  只是他不记得老鼠是否食肉。
  “一截木头。”崔冉眯起眼睛,向他描述道,“珊瑚色,很柔软。”
  珊瑚色,柔软,类似肉的木头。温升竹从自己脑海中搜刮:“也许是太岁。”他似乎见过类似的东西,但他不敢确定。
  长庆镖局在平城名头很响,因此每年完成大量的走镖任务,在这其中不乏珍贵特殊的货物和大笔钱财。在整理货物清单时,他见过一个特殊的物品,指头大小的一块,赭色,用金丝檀木盒子装着。
  货物旁边写着太岁。
  但是那块太岁太小,崔冉描述得过于简单,因此他并不能完全确定这两者是同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