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两人隐有相持不下之意。
  荀妙菱想了想:“要不这样,我们只是去看看,什么都不要动。等探寻到更多真相之后再联系城主。”
  说话间,他们很快赶到了城西的花神祠。
  城西的荒山虽然被称作“荒山”,却也是草木幽深。他们在御剑途中还看见了一片残破的废墟,想来这附近曾经也是有人居住的。
  而废弃的女神祠,就悄然隐匿于幽静之处。
  女神祠的外墙被翠绿的藤蔓覆盖,墙体的砖石残缺不全,缝隙间顽强地挤出几株野草。祠堂的门半掩着,轻轻一推,门发出“吱呀”一声,几乎摇摇欲坠。
  走进祠内,尘土弥漫,呛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祠堂正中有一座花神石像。
  祂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祂手中提着花篮,身上已经褪色的羽衣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荀妙菱等人按照地图的指示,撬起了花神祠角落中的一块青砖,然后跳入密道之中。
  这花神祠的地下空间十分空旷,但却有浓郁的灵力四处蔓延。荀妙菱点亮三道符咒,符咒在空中围成一个圈,缓缓旋转着,将四周的一切照亮。
  突然之间,他们像是闯入了什么空间。
  在他们的脚下,一缕缕萤光凭空浮现,须臾间交织汇聚,化作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那河流扩散、蔓延、向上生长——
  那是一棵高高的、发着光的杏树。
  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满树的杏花竞相绽放,宛如轻烟雪雾,如梦似幻地栖息在枝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微风轻拂,一朵花瓣缓缓落下、打着卷,落在了他们面前。
  树下兀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雪衣白发,容颜娇饶,有种轻盈缥缈之感,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不可捉摸,像是仙。
  但她鼻尖又一颗小小的痣,——只微微一笑,就觉得她温善可亲,是活过来了。又让她像是个人。
  荀妙菱三人俱是微微发愣。
  赵素霓低声道:“你……你是?”
  “师姐,她只是个幻影,不会有反应的。”荀妙菱深吸了一口气,“别忘了这里还有镇魂的术法。”
  梅管事交给他们的三颗魂钉只是起到加固的作用。可是在荀妙菱看来,这里的镇魂法术已经覆盖地严严实实,根本连一丝分魂也泄露不出去。
  “她……是妖吧?杏花妖?”
  也是云簌姑娘口中那个死在火里的女人。
  忽然,那满树的杏花颤动起来。无数花瓣从枝头飘落,汇成涌动的浪潮,直直地向他们扑来——
  那是一段残存在花中的记忆。
  杏花有灵,修行千年,化为人身。
  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幸娘。
  幸娘刚刚做人的时候,不懂做人的道理。她使用自己的天赋为他人医治,无论是妖怪、人类、乃至山里的飞禽走兽,她都倾力相助,救了不少性命。
  甚至有人类把她认成了上古时期的花神,还给花神安了一桩从未有过的治病救人的职能。
  他们给她建立了一座花神祠。甚至将花神的事迹编撰为故事,光为传唱。
  “花神凌波下瑶台,仙姿玉立百花开。琼枝玉叶凝霜露,妙手回春济世怀……”
  那段日子,幸娘过得极为满足。她一边悬壶济世,一边在没有人踏足的深山中建立山庄,开辟药田,还种了不少花草。她已经修成人形,每次吞吐月华的时候,身边都会溢出一些灵气。长此以往,连她种的那些花花草草之中,居然也有几株诞生了灵智。
  幸娘很高兴。
  她更加用心地照顾这些花草,还笑着称呼它们为自己的姐妹。
  某日,幸娘站在百花丛中给它们浇水的时候,她突然听见灵智稀薄的花灵们一阵阵“姐姐妹妹”的喧闹之声,仿佛是稚童的牙牙学语,不知其意,只会不断的重复——
  却让幸娘高兴的流了泪。
  从那日起,幸娘甚至在每晚修行的时候主动分出一些灵力,让给那些花灵们。
  几年过去,就在花神之名已经传遍河流的两岸、响彻整个霏兰城的时候,就在花灵们已经能用意念与幸娘高高兴兴地彼此调笑几句的时候,幸娘遇到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男人。
  这天,她如往常一般,手持竹篮,轻提罗裙,穿梭在山林中仔细寻觅草药。
  突然,草丛中传来“嘶嘶”声。是一条斑斓的长蛇吐着信子,从树上缓缓地向她游来。
  幸娘一笑,正打算和对方打个招呼,只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脸色煞白,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幸娘的手就跑——
  “姑娘,危险!那蛇有毒!”
  幸娘茫然地眨眨眼。
  但手中传来的、属于人类的温热触感,却让她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幸娘顿时有些不悦了。她一挥手,一阵狂风把书生吹得头晕脑胀。漫天的白色花瓣落下,挺住在她的白发之间。她抬着一双银白色的眸子,笑着道:
  “谁要你多管闲事?连条毒蛇都怕的男人,还想着要救人,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说完,幸娘顿时消失在原地。
  只剩书生呆呆地伸出手,从天上纷纷扬扬的柔软花瓣中,悄悄地接住了一片。
  第二次见面,是他偶然与一群凑热闹的同窗来到花神祠,比试赞颂花神的诗词。
  那书生居然拔得头筹。
  只因他描绘的花神美貌活灵活现,仿佛他真的见过其人,且他一腔浓烈的倾慕全部化为了诗中的一字一句,令人感同身受。
  幸娘躲在花神祠中,悄悄红了脸。
  只听得有挑事的某人不服他,对书生嘲笑道:“纵使梅兄你的诗词再动人,也不过是凡人的妄想而已。能对妄想而出的情爱如此忠贞不渝,可见梅兄也是个痴的……”
  幸娘对那人的冷嘲热讽看不下去,于是暗自施法——
  花神祠边,白梅数枝,一息而开,美若香云堆雪。
  如此异象,令那挑衅的同窗目瞪口呆,以袖遮脸,奔逃而走。但那姓梅的郎君却仿若真是痴了,对着那些梅花嘿嘿直笑。
  没几日,幸娘听说,那梅郎君折了几株盛放的梅花回家。但他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觉得梅花沐浴在冰雪之中能比在暖室里开得更久,于是日日窗户大开,没两天就病倒了。
  幸娘:“……”
  等幸娘悄悄溜进梅家的时候,就见那梅郎君躺在床上,烧的人事不省,桌边还放着那两株梅花。
  幸娘看着那瓶花,忍不住伸出手,想让花开的更久一些。
  却见梅郎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道:“花神姑娘?花神姑娘为何在这儿……哦,我懂了,是我快死了,这是我的美梦……”
  幸娘险些被气死,最后无奈现了身,天天给他灌最苦的药。不过三五日,他的病就好了,恢复的速度让邻里都啧啧称奇。
  至于他屋里的那瓶梅花……一整个冬天,也一直没有凋谢。
  开春之后,幸娘常与梅郎君在山林间幽会。他们谈诗论道、漫步花丛。梅郎君会为她诵读优美的诗词,更让幸娘惊喜的是,他也对医学感兴趣,认为能济世救人的乃是至善大道。
  再后来,幸娘和梅郎君不知不觉走到了一起。
  他们以天地为媒,结作夫妻,恩爱二十载。
  直到镜中的梅郎君人之中年,华发早生,而幸娘却依旧青春貌美,仿若神仙中人——
  从某天开始,精通医术的梅郎君突然变了个人。
  他开始寻求不切实际的长生之法,开始戕害幸娘院中那些已经生灵的花草试图重返青春。
  幸娘愤怒地与他大吵一架。原本两人都快闹到不能收场的地步了,梅郎君却突然跪下,痛哭流涕地对幸娘说:
  “幸娘,我只是一介凡人。我与你有鸳盟之誓,许诺了今生今世永不相弃。但不过短短数十载之后,我便要化作泥下白骨,徒留你一人形单影只。我实在是害怕,实在是愧疚。若有法子能使我们天长地久地长相厮守,我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幸娘一怔,也悄然落下泪来。
  那日之后,他们仿佛和好如初了。
  突然,不知从某日开始,一场无声无息的大疫遍布了整个霏兰城——
  那张瘟疫来势汹汹,不过几个月,便使城中尸骸遍地,尸袋几乎堵的江水断流。
  幸存的人们满脸悲戚,眼眶深陷,眼神中满是惶恐与绝望。他们不知受了谁的指引,扶老携幼,纷纷涌至花神祠,在神像前长跪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和祷告声交织回荡:
  “花神啊,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在此之前,花神的存在一直是人云亦云。
  很多人都说自己见过花神,但对花神的形容却模糊不清。
  这是幸娘有意为之。
  因为随着她的年岁渐长,她逐渐明白了——人间不需要一个真身为妖的神明。她可以做好事,但却不能以神之名收人供奉,否则迟早会遭到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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