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等梁瑾长大了,章邵琼再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时,却因为已经有习惯性流产的端倪,怀上孩子变得很艰难,保住更难。
  这次怀孕,也是她备孕前后都挨了很多针,吃了很多苦头,才好不容易成功怀上的。
  梁瑾脑中有一条线,忽地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
  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章邵琼的阴晴不定,动辄打骂,只是发泄自己多年来的怨恨,恨是因为梁瑾才没机会拥有自己的小孩,却又不得不承认,因为梁瑾,她才攀上了梁序堂这根高枝。
  她酒醉后扇梁瑾巴掌是因为真的不愿再独自一人承受,却也因为实实在在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疼了十年而哭着说对不起。
  爱比恨先生根发芽,但恨意生长的速度在失去桎梏之后发了疯,以迅猛的势头迅速压过了过去。
  其中的艰酸苦涩,爱恨矛盾,从头到尾,都只有章邵琼一人在纠结。
  因为恨,所以在梁序堂去世之后,章邵琼把梁瑾一人丢在家里,叫他自生自灭。
  但又因为养育多年零丁的爱,忍受了两年良心的谴责之后,还是选择把梁瑾接了过来。
  她见不得梁瑾受太多的苦,却又不愿看到梁瑾一路顺风顺水。
  她总是会忍不住去想自己没能出世的孩子。
  如果没有梁瑾,他们会不会也已经长得很大了,会不会也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惹人烦又惹人爱。
  只是这世间没有如果,也没有可能,早在章邵琼第一次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在她冲着梁序堂点头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早早书写好了结局。
  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消失的怨,夹杂在朝夕相处的爱里,终于变质成了恨。
  爱不再是毫无芥蒂不求回报,恨意发酵如波涛嚣然。
  梁瑾的眼睛红的很厉害,从眼周一路往下,延至脖颈,蔓开来一整片令人侧目的红,他看了一眼章绍琼高高隆起的小腹,想来在梁瑾被送去给陆淮聿之前,就已经怀上了:
  “陆家的宴会你没去,就是因为怀孕了吧?”
  章邵琼闭上眼睛,不愿去看梁瑾,事已至此,她也不再隐瞒。
  “我心里清楚,在我把你卖给陆淮聿的那天起,就算是亲妈,母子缘分也已经走到头了,更何况我还不是你亲妈。”
  “梁瑾,我难道不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吗?”
  “我为什么不能有选择的权利?”
  梁瑾极力忍着,还是哽咽出声:
  “自始至终,没有选择的人难道不是我吗?”
  从来只能接受,没有选择的人,什么时候从梁瑾,变成了章绍琼?
  “我没有恨你,你何必这样。”
  章邵琼最后斩断梁瑾的最后一丝念想。
  让梁瑾只是从他们争吵中模糊窥探到的隐情,变成了光明正大的。
  “你和陆淮聿的事,跟你赵叔叔没什么关系,确实是我最先提出来的。”
  “你应该恨我的。”
  梁瑾“哈”了一声,怪不得呢。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掉,不要钱似的。
  梁瑾说话的速度很慢,声音抖得很厉害:
  “因为不是自己的儿子,所以送给别人也没关系。”
  “所以任人怎么糟蹋都行。”
  章邵琼不惊讶于梁瑾的反应,人要知足,才能常乐,她觉得梁瑾早该知足:
  “梁瑾,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从你身上拿回来一些,有什么错?”
  梁瑾低低的笑出声,脸上自嘲的讽刺意味重到刺眼,他喃喃自语道:
  “你没错,是我错了...”
  “我一直都不理解,尽管我很努力去站在你的角度思考,可我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完全体谅你。”
  “我以为是我太自私了。”
  梁瑾的声音轻得可怕,落在在场所有人耳中,却振聋发聩。
  “但是,妈妈,我是爱你的。”
  “我觉得我亏欠你,所以哪怕你提出了再不合理的要求,我也努力去做了。你不管我,不在乎我的感受,我都觉得没关系,你本来就该有自己的生活和人生。”
  “你跟我道一次歉,我就原谅了所有的不好,假装没有发生过。”
  “每次都是这样。”
  说到这里,梁瑾的眼睛已经赤红一片,他伸手解自己的衬衫扣子,两只手哆哆嗦嗦,花了半天只解开四颗纽扣,但也足够,因为陆淮聿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足够多、也足够明显,过了几天都没褪干净。
  “可是,你看看我身上的痕迹,你看得下去吗?”
  “我每天睁眼就要面对这些,现在你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我做这么多,忍了这么久,自以为是的牺牲,都是因为我蠢得过分、又足够下贱,对吗?”
  梁瑾为了一点点可怜的母爱,甘愿献祭自己,到最后发现其实他从头到尾没有被爱过的时候,他清楚的认知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崩塌瘫痪,那种大脑发懵的剧痛,就好像灵魂被人从肢体里面以极端暴力的方式硬生生抽取出来,再彻底踩碎碾压。
  梁瑾的眼珠转得很慢,全身的精气神都无影无踪,整个人在一瞬间枯萎下去,好像下一秒就会倒下,他颤着声音问:
  “你骗我一辈子不行吗?”
  章邵琼看向他,死死地抓着被子。
  “你早晚要知道的。”
  “不是今天,也会是以后。”她咬着牙说完,转过头,不再看向梁瑾。
  任谁看到梁瑾现在的状态,都会心碎。
  梁瑾闭了闭眼,死死攥紧手心,用疼痛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激烈的心跳也随着慢慢变缓,像自来水一样汩汩流出的泪水终于被人为拧上开关。
  果然,梁瑾想。
  可能他就是,比较倒霉。
  永远都不会有好事落在他头上的。
  他从不祈祷,因为事在人为,他从没奢望上天善待他。
  但今天,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办法应对这个局面了。
  为什么。
  每当他觉得生活要好一点起来了,情况马上又会急转直下。
  他脱离赵家,却遇到洪水被困。
  事业刚有起步,又被送到陆家去。
  他刚打算,正视处理这份不该有的感情,却又被迫知道这些残忍的真相。
  其实很早就有迹可循了,只是他不愿相信,不敢细想。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我,太残忍了吗?”
  “你如果真的那么恨我,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或者干脆在我自立之前直接弄死我呢?”
  章绍琼深吸了口气,说:“以前是不敢,后来是不愿。”
  梁瑾唇色苍白,面目充血,妖冶病态到极致,眼里的悲怆说是锥心泣血也不过分。
  “妈。”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窗外天色很暗,明明是青天白日,却乌云压境,梁瑾的背后是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剧烈的雨点,噼里啪啦,紧接着又被狂风裹挟着快速消失,汇成一小股水流,伴随着雷鸣作响,消失在视线范围里。
  三号台风正式在沿海地区登陆。
  “...预计,三号台风将以每小时15—20公里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动,强度逐渐增强,未来8小时内或有强降雨,市民朋友请注意安全,不要随意外出...”
  病房里的电视台主持人正在紧急插播灾难险情。
  梁瑾的背后是越来越大的雨珠,窗外的大树被狂风压弯了腰,只能顺从的胡乱摆着,章邵琼在这一刻狠狠打了个冷颤,冰冷的药液还在透过细长的管子和尖锐的针头流进她的血管。
  她不忍割舍却又强忍恶心堪堪维持了二十年多年的母子关系,终于在今天以激进又意外的方式曝光,最后被梁瑾以极其决绝的方式,迎来它的结束。
  可你要梁瑾怎么接受。
  原来二十多年来,“妈妈”一直都恨我。
  梁瑾看到赵明屿想伸手来拽自己,嘴巴也还在一张一合,但是他的大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处理剩下的信息了,他依稀听到了一些声音,又好像没听到,太阳穴是针扎似的疼。
  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始发抖,很急促剧烈地发抖,很快,梁瑾的呼吸也变得很急促,面色迅速涨红,但他除了粗喘声什么也发不出来。
  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看不清章绍琼的脸了,喘气也变得困难,身体里的血液横冲直撞在各处神经末梢疯狂叫嚣。
  下一瞬,梁瑾的手脚不自觉地发软发麻,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倒在地,朦朦胧胧中,梁瑾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母亲惊恐的尖叫。
  他下意识想要睁眼,想和往常一样跟母亲说别怕,没事的。
  但他费尽全力,到最后也只是狼狈地提了提嘴角,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病房里是一片混乱,好在赵明屿眼疾手快,扑过去一把接住了整个瘫软下去、不省人事的梁瑾,没让他狠狠摔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