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可今儿夜里,风又忽然很大,吹得呼啸呜咽,像是婴孩在哭,挂着的灯笼都险险被吹飞。
  实在是吓人。
  可日子还是得继续过,再怎么害怕,该做什么还得做。
  夜里,元娘净面后,翻身上床,想要入睡,却不知为何怎么也睡不着。她想了想,干脆抱着枕头起身,推开屋门,敲响了王婆婆的门。
  王婆婆本来都睡着了,愣是叫没眼色的孙女给吵醒,披了身褙子,臭着脸开门。
  等元娘把来意一说,王婆婆没好气的叫她进来,门一关,自顾自上床去了。
  元娘讨好地笑着,迎来的是王婆婆硬邦邦的一句,“还不快些上来!”
  但她真的躺在床榻上时,看似闭上眼睛已经睡着的王婆婆,把被褥往她那一盖,粗粝的手握住了元娘柔嫩的手,带着惺忪睡意的瓮声,“睡吧,有我呢。”
  元娘摸着阿奶硌人的掌心,粗糙的手感叫她心安,不知不觉困了起来,渐渐睡着了。
  ……
  忽而!
  一道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
  漆黑的夜空浮起橘红的光亮,像是鲜血映射在上空,吓得人心惊胆战。
  “走—水—了——”
  睡梦中的元娘一蹬腿,愣是被吓醒,她大口喘着气,眼睛发直,好半晌反应不过来,耳边只有自己如鼓声一般急促的心跳。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长舒一口气,怎么做了这么个噩梦。
  但下一刻,熟悉的呼喊声袭来。
  “走—水—了——”
  是与梦中一般无二的声音,真的着火了!
  元娘翻身下榻,用力摇晃阿奶,“阿奶,阿奶,快醒醒,醒醒!走水了,快醒醒!”
  正打着鼾的王婆婆愣是被元娘叫醒,她睡得深,醒得却也快,也听见了声,而且窗扉那映出的橘色光芒无疑是种佐证。
  王婆婆快速起身,给自己个元娘披上了外衣,推门出去看,却见天穹都被映红了半边,可谓是火光冲天。
  这必定是大火,不是烧了一家两户那么简单。
  她们两分别去喊人,把睡梦中的其他人都喊醒,一家人都围在院子里,担忧地看着着火的方向。
  忽而,陈括苍目光深邃,定定道了句,“皇宫,可是在那个方位?”
  还真是!
  王婆婆做了决定,还是打开小门去瞧,却见往日里安静的小巷,这时多了好些人,都是披了外衣出来看怎么回事的邻里。
  冲天的火光呐,即便隔得很远,被火烧透的灰屑也像雪一样飘到这边,稍一抬手就能握住一小片,稍微揉一揉,那灰屑就散开,只余掌心一片灰。
  “作孽啊!”
  第96章
  有不少人在惊呼过后,满面惶恐,上了年纪的老人甚至掩面痛哭,哀声一片。
  他们哭的什么?
  兴许不止是皇宫被烧,还有几十年的太平忽而被毁于一旦,从饿殍遍野、兵戈杀伐中挨了过来,却要在晚年的时候,眼睁睁见证天下再次不太平吗?
  记忆中最深切、最悲痛的苦难再次被翻出来,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却是凌迟。
  许多年轻的,甚至中年的人们面面相觑,眼中更多的是迷茫。他们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凶蛮的异族人就打开了,昨日还朱墙金瓦,肃穆庄严的皇宫今日就被熊熊烈火吞灭。
  汴京不是天下最繁华的所在吗?是人间极乐、富贵迷人之地,是大宋子民提之会挺起胸膛,为之骄傲的所在。怎么忽然间就变了呢?
  任由惶恐不安的情绪如瘟疫一般蔓延在整座城。
  那烧的不是皇宫,是汴京城太平日久后孕育出的人情和美、节物风流的自在恣意,繁盛景象。
  “没人……去救火吗?”一声迟疑的疑惑。
  元娘定睛望去,正是方婆婆的孙儿,他已经长大,夜里忽然起身,唇上还有薄薄的青胡茬,可眼神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怔怔愣愣的,人也生得圆润白胖,像是槽里无忧无虑的豕,瞧着便不大机灵的样子。
  没有人理会他的话,像是在烈火中投入的一颗石子,引不起大波澜,最终也只是闪烁一下,再被吞没罢了。
  谁都知道,皇宫怎么会好端端的着火,又是在官家御驾亲征的时候,必定是出事了。蛮夷还未打进来,内里便乱了阵脚,若是此刻去皇宫前,说不准便会丢了性命,谁敢呢?
  平民百姓总是要惜命的吧,哪怕他们和韭一样,割了再长,死了一群,还有绵绵不绝的一大群,被上位者视如刍狗,但他们自己总要惜命的。
  “我去。”
  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不算大,没有嘶哑的怒号,却掷地有声,很有力量。
  这声音离自己家很近,元娘不需要费心去去巡视巷子里冒出人影的每一家,她只需要一侧头就能看见。
  因为说这话的老丈,正是徐家阿翁。
  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入冬,他反反复复的生病,明明一辈子治病救人无数,可也违拗不过天意与万物规律。而今的他,脸上看不见元娘初入汴京时,所见到的砸吧嘴喝着酒,抢孙女吃食的怡然自得神情,活脱脱像是幼稚的老顽童。
  他的颧骨凸显,褐黄的面皮松松垮垮,眼睛黑沉疲倦,满是暮气。
  “我去救火。”他重复了一遍。
  可当寒风袭来,他却止不住的咳嗽,咳得身上直发抖。
  原本合身的衣裳,风一吹,空荡荡的,可见接连不断的病痛使得这个曾经乐观洒脱的老头变得瘦骨嶙峋,可他眼里的深邃明智却毫无掩饰的展现出来。
  元娘看着徐家阿翁,不由得出神,她咬紧唇瓣,心绪复杂。
  徐家阿翁干瘦的手将木桶握得更紧,他目光扫视过周围的众人,声音老迈却坚定,“我去救火,我一把老骨头了,要有乱兵把我杀了便是,这火不救是灭不了的。”
  他并非是愚忠才这么做,官家御驾亲征走了,宫里的宫女内侍还在,多少条人命呢?倘若风再急一些,波及到周边,谁敢说一定不会烧过来?若是有人叛乱,在成事之前,哪里会在乎区区一把火会否烧掉大半个汴京。
  这把火烧的早已不是太平盛景,还有许许多多条人命啊!
  徐家阿翁是医者,不知道救了多少条人命,他的话对旁人的影响要比方婆婆的孙儿茫然无依时所说的大得多。一时间,好几个人都意动,尤其是那些经受过战乱的人。
  徐家大郎,也就是徐承儿的爹,他是个孝子,当即扶住徐家阿翁的手,神色担忧道:“爹,我陪你去!”
  徐家阿翁却甩开了他搀扶的两只手,蹙眉不赞同道:“糊涂,如此乱象,家里岂能没有支撑门户的男儿,你和我走了,要放着妻女不顾不成?”
  “我自救我的火去,你,不许跟!”
  徐家阿翁难得板起面容,严厉呵斥着道。
  王婆婆在边上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拧紧,眼睁睁看着徐家阿翁从眼前走过,还有好几个老人也是如此做着,执拗地拿走桶盆,舀了水,手脚不灵便却坚定地往前走。
  王婆婆人紧绷着,像是在挣扎,最后长长泄气,目光凝重的对着徐家阿翁道:“老哥哥,小心些!”
  她说完,也是弯身而拜,行了一礼。
  没有妙龄女子的窈窕的身姿,但却承载着岁月积淀的厚重,是深深的敬意。
  她也是从战乱的时候过来的,知道太平的不容易,说到救火,她亦是意动,但是她不能,家里还要她操持。汴京大火,谁知道会不会有宵小之徒趁夜前来打劫,还有往后的许多时日,家里人都要她护着。
  犀郎还未长成,元娘尚且青涩,都担不起一个门庭。
  她如今能做的也就是那一拜了。
  稀稀落落的几个老人从巷子里走出来,走到御街前,御街平日里不大让走人,被戍卫瞧见了是要被呵斥的,严重些被打一鞭子也常有,御街两侧有长长的杈子挡着。
  而今,御街上走着许多百姓,年纪都要大得多。
  有拄拐的老丈,微微颤颤拖着木桶,沿途洒出水渍,有背已经驼到变形,有如背着斗笠一般的老妪,她看不清前路,只能看着行人脚行的方向,勉力跟随前行,即便如此,她手里的木盆也没有一刻松开过。
  长长的,哪怕是俯仰也能一眼瞧见的御街,密密麻麻地挪动着黑点,为了救火而沿途不慎渐出的水将整个御街染湿,蜿蜒的小巷子里还在不断走出腿脚不便的老辈人。
  他们救的不仅是火,还有自己期许了半辈子的盛世太平。
  汴京,任何一个宋朝人都为之向往的地方。
  任何一个汴京百姓提起都为之骄傲挺起胸膛的地方。
  它是天下繁盛之地,是宋人的都城,是骄傲,是希冀,是即便背离几十年,到病榻缠绵、年老将死之际,都抬手翘盼,心心念念的地方。
  第97章
  宫墙外,数不清的人的在救火。
  泼水,接力拿过木桶,舀水,泼水,循环往复。